持盈便跟着那内侍,到了偏殿里,等着赵桢的到来。</p>
她知道赵桢一定有话要对自己说,甚至要说什么,她想自己猜的也八九不离十。</p>
在她刚回宫之时,她就以为赵桢会召见她,倒没想到他见自己会是在今日。</p>
持盈在偏殿里等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太上皇赵桢才现身。</p>
算起来,从嘉佑六年那一次见到赵桢,到如今已有近七年的时间,这七年的时间,赵桢仿佛苍老了二十余岁。</p>
眼前站在持盈面前的那位清癯老人,须发全白,看着竟像是耄耋老人,可其实赵桢不过才年逾五十。</p>
他当初在风雨飘摇之时,一路南逃,南渡后撑起危局,最后力挽狂澜,在南朝建立后的这十多年里,苦心孤诣建下这番基业,桩桩件件都是难上加难,这些事耗尽了他的心力,才让他苍老至斯。</p>
其实撇开个人恩怨,持盈明白她这位叔父的不易,也明白他的过人之处,她对他,也如赵桢对她一样,感情复杂。</p>
持盈上前行礼,赵桢亲自上前来搀扶,“盈儿不必如此……”随即又吩咐左右,“快赐座!”</p>
赵桢对她的厌恶谁都明白,持盈心中更是清楚,可其实外面的人未必知道,其实赵桢在她面前从未疾言厉色过,相反倒真如一个寻常叔父那般温言体恤。</p>
嘉佑六年那次赵桢召见她,即便是说那样不堪的一件事,也并未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他不过是给了她选择,一些也都是她自己选出来的。</p>
真正厌恶一个人,未必会显露在言语和神色间。</p>
“九安山那些女冠们,实在可恶,”说着,他看向持盈,唇边还含着笑,“你回宫了也好,一则是能好好将养,二则也能陪陪太后。”</p>
他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仿佛当初将持盈送去九安山的人并非是他,又仿佛这些年持盈在九安山吃了什么样的苦他也并不知晓。</p>
“持盈谢太上洪恩!”持盈起身拜道。</p>
赵桢含笑如常,仿佛是在与她闲话家常,他低低问道,“那孩子,你也见过了罢?“</p>
持盈神色一滞,目光微黯,沉默着缓缓地点了点头。</p>
赵桢叹道,“我福薄,当初仓皇南渡,你弟弟竑儿虽侥幸到了南边,却终究没能留住性命……”</p>
赵桢当年膝下有一骨血,便是持盈的堂弟赵竑,当时程太后就是为了将儿子送出城外,让红缨带着十岁的小世子扮作流民逃出了帝京,她自己才陷落在敌军之手的,赵竑最后也顺利到了行在临邺,却因途中受的惊吓太重,最后病故了。</p>
那之后,赵桢无法生育再无子息,所以才不得以在南边的宗亲里过继养子,也因此选中了赵誉。</p>
“重鉴我没选错,这江山唯有交给他我才最放心,可惜……”赵桢沉吟。</p>
持盈明白他要说什么,可惜,赵誉终究是太祖一脉,两脉之间,到底是有亲疏之分。</p>
说来也是讽刺,赵桢最痛恨天下人置喙他登基自立一事,那些人说嘉佑帝才是天下正统,他怨世人只论血脉,可自己呢,其实自己将血脉看得比任何人都重。</p>
即便是赵誉,他也觉得他的血统不正。</p>
“可英儿就不一样了,”赵桢神色一变,眼中又重现笑意,“他身上流着太宗的血,是这天下最最正统的血脉,与我同宗同源,一脉相承。”</p>
赵桢转头看着持盈,问,“你可发现了,那孩子眉眼之间,竟有几分像我。”</p>
持盈没有回答,可其实赵桢的话并非是他臆想,赵桢同持盈的父亲嘉佑帝赵襄一母同胞,兄弟之间本就长得相似,赵英像母亲,持盈的眉眼则肖似父亲,所以说赵英有几分像赵桢倒是真的。</p>
“重鉴也很疼爱他……”赵桢缓缓道。</p>
他的话其实没有说错,赵誉很爱赵英,尽管,赵誉并不知道孩子的生母究竟是谁。</p>
“他会成为日后的储君,赵家的江山都会是他的,他本该拥有一切,你是他的母亲,”赵誉看着她,“你应该明白,若是他的身世被公之于众,对他而言会怎样。”</p>
持盈当然明白。</p>
她与赵誉是同族,在大虞,同姓之人尚不能婚嫁,更何况是同族了,赵英是她与赵誉的孩子,若这样的身世若流传出去,被外人所知,且不说她与赵誉会承受如何的非议,最大的打击是在于孩子身上,若背负如此不堪的身世,他往后怕是永远要受人指摘,抬不起头来。</p>
持盈低着头,只觉得喉间有东西哽着一般的难受。</p>
她不心疼自己,更心疼的,是孩子。</p>
她害怕,自己这个母亲,会是孩子的污点,会是他此生最大的阴影……</p>
“更何况,”赵桢又轻叹道,“若是重鉴知道了……”</p>
持盈蓦地抬头,那目光中是禁不住的担忧的神色。</p>
“你父亲,逼死了他的父母,他是什么性子你是明白的,如此血仇,他必不会忘,若他知道这孩子身上流着的是仇家的血脉,他还会爱这个孩子,还愿意把江山都交给他么?”</p>
持盈目光有些空洞,偏过头去,声音都有些暗哑,“不会的,他会厌恶这个孩子……”</p>
就如同,他厌恶她一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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