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笔勾画旁斜亲情有时会喜欢旁枝末节的故事。读到一个好故事,主角线动人又清晰,也会被哪个配角五六号的出场惊动了心弦。读诗词的时候亦是如此,姜夔写:“归心已逐晚云轻,又见越中长短亭。十里水边山下路,桃花无数麦青青。”思绪就忍不住飘然而去,桃花青麦的深处,可有娇羞的女儿家,可有仙风道骨的出家人?
所以明明写的是四姐妹的故事,看到韦均一的行事和别人对她的评价,心里仍旧默默地要去想一想,猜一猜,这个在张家略带几分违和的异类,究竟是一位怎样的女子。其实也不能说她同四姐妹没有关系,毕竟她是他们的继母,也毕竟除了元和之外,三个“和”跟她关系尚可,尤其是充和。
一直以为韦均一是位颇有才情又带着几分“现代化”的女性。若没有嫁给张武龄,而是同年纪相仿经历相似的年轻人结婚,或许也有明丽快活的一生。但世上哪里有如果?所以她写过:“不解怀人不受怜,生来未惯为情牵。而今识得个中味,早隔幽冥路几千。”这是哀悼张武龄的悼亡诗中的一节,怀念亡故的丈夫,同时也哀悼一生惘然的自己。
她的外甥女说过:我至今记得她每天清晨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肩上披一块白布,用一把密齿的木梳子,蘸着不知是清水还是其他什么专门护发用品,一丝不苟地梳理她那头往后梳的短发,动作优雅、舒缓、认真,常常看得我入迷。
说不出对韦均一究竟怀有一种怎样的感情,如此才华横溢的女子,却命途坎坷,孤老一生。徒然是两分怜惜,两分怅惘,两分叹息,两分无可奈何,两分“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感慨。她遇上张武龄太晚,张武龄是一九三八年去世,她还是身姿窈窕的美丽少妇。直至八十年代她也归去,四十年的时光,萧索孤寂得很。
充和倒是常常挂念她,同旁人说起时也说道:“只是这几十年来,我和韦家人都断了联系,一直很牵挂她的家人。”倒有一半牵挂韦均一,一半牵挂她的家人,也就是充和的少年玩伴韦布,充和口中的“布舅舅”。
实际上,布舅舅跟充和年纪差不多,他算是充和在张家第一个熟识起来的人,是他领着充和回到张家,也是他陪着充和熟悉周遭新环境。韦布十二岁就跟着韦均一来到张家,只比充和年长两岁,他跟宇和也玩得很好,从中学到念大学都在一起。因为年纪实在接近,张家孩子跟这位名义上的“舅舅”玩得亲密无间,从不惦记起辈分这回事儿。韦布同韦均一是差了好些岁的,看起来不像是韦均一的弟弟,倒仿佛是孩子。
韦布和充和关系极好,有点亲情,又有点说不清楚的小暧昧,更多的是同患难的友情。抗战逃难时,充和还见过韦布当时的女朋友,他也逃到合肥,跟充和一家人住了一段时间。他挺喜欢这个“外甥女”,年轻时给她写过好多信,充和自己说那是一些很热情,很亲热的信。让人不免要浮想联翩——充和的裙下之臣可不少。
多年后,张家人才知道当年性情善变又忧悒的继母韦均一,其实是深藏不露的地下党。情理之中,意料之外。乐益女中也算是思想“左倾”的学校,藏着许多地下党,只是不知道韦均一是受他们影响成为,还是之前就已经是一名员。不过这件事,瞒着张家人,一瞒就是许多年,众人得知后,纷纷大跌眼镜。充和起初也不晓得,但她觉得韦布的思想却一直以来都很激进,虽然他们在一起很少会谈论政治,但韦布和宇和的关系也好,充和总能够间接地知道一些。
一九四九年后,这对年少朋友就完全失去了联络。彼时他有一家之主的责任要负,她已去国远行,少年时的相依相伴,终究天各一方。一九八三年,充和回国,见了许多故人,但“布舅舅”却再也没有见过。
世界说辽阔,辽阔至极;说渺小,又渺小如斯。几十年的音书断绝后,忽然有一日,充和通过朋友的转述,得知了韦布的消息——他已去世,而他的女儿却希望能联络上张家人,因为她的父亲在世时,颇为想念年少时的伙伴们。当然,还是那位朋友转述,韦布的女儿也知道张充和在数十年间也从未忘记过年轻时候,有那么个亲密的同伴。她甚至说:“这一说,真的很想他,这么多年跟很多老友都有联系,就是没有他的消息……”
其实在大洋彼岸,被充和牵挂着那个老朋友,倒走了一条张武龄想走的路。韦布先后担任过上海、广州两地的电影制片厂的导演,直至退休。韦家是个电影世家,韦布的堂妹是当时很有名的女影星上官云珠(艺名),还有许多韦家人从事电影行业。然而多年里,韦布最挂怀的是长姐韦均一,以及失散的张家人。韦均一老年依旧住在苏州,她和亲生儿子关系并不密切,所以没有住在一起,只雇人送来一日三餐。她的晚年,就这样过去。韦布曾屡次想去苏州陪伴大姐,却因为身体缘故和儿女不放心的原因不能成行,这桩心事,到他去世也没能放下。
山河破碎风飘絮,飘零、沉浮、辗转、凝结。在缭乱的浮生里,匆匆来去,匆匆往返,像花开了又落,像雨停了又下,像爱灭了又生。再微小的枝叶,落在有心人手心,是一首诗;再璀璨的海洋之心,落在无缘人的衣袋,也不过是一块石头。总有些事情会被淡忘,也总有些事情会被小心珍藏。记得的同时得知自己也是被那样记得的,那该是一桩多么雀跃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