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情深，你的样子云水关山万里间，梦魂飞越海天边。望断秋水肠堪断，长夜相思枕月眠。棠棣花开满院香，炉边携手话离肠。梦里相逢不说梦，肯负夏月共秋光。

——张允和《寄大姐四妹》

这首诗，是允和写于一九七三年的一月。彼时，她几乎同时收到远在海外的元和与充和的来信。海天一线，隔开相守了半生的姐妹。展信难安，夜来眼前都是信上熟悉的字体，以熟悉的口吻，说着陌生的事情。到底难眠，次日允和就写下了这首诗。

她没有提到兆和，因为姐妹里她们两个算是比邻而居最近的了，都住在北京，哪里像大姐、四妹，在飞机都要飞上十几个钟头之外的美国。自从她们出国后，渐渐暮年的四姐妹就越来越难得相见，曾经枕边言欢的姐妹，如今纵使要听一听声音，亦遥遥无期，唯有鸿书传思念之情。

周有光七十岁生辰时，远在美国的充和寄回来一首诗：

古道古稀今不稀，君家代代有期颐。青松常见双连理，多著新书多作诗。盐铁均衡盖世允，语文同异乐承平。无分巨细惟同力，一体春耕秋获成。当时沪上红衣使，今日球西白发人。

三世清才诚可庆，《佳期》再唱满园春。

端的是忆当初，思今日。充和人虽然无法归来，亲自为姐夫唱一曲祝寿歌，多年情谊，却都包含在这八十四个字里。周有光念完，无法避免地要想起当年充和仗义出手，陪同自己的三姐去张家求亲的情形，对这个小四妹，他始终喜爱又感激。

张家的姐妹情深，不光是四个女子之间，四个“和”同姐夫妹夫，也是十分亲密的关系。仿佛多年走来，早已是一家子——四个小家，一个大家。彼此相互扶持，走过了数十年的风雨人生，纵使没有血缘的羁绊，也已密不可分。

心不可分，身却无法避免地分开了，留下一腔怀念，与从不间断的书信。

最感动这份深情。旁人说的兄友弟恭，在四姐妹这里，亦是姐友妹恭。允和在《大姐，我想你》里记载过她和元和的一段往事。一九二九年时，她在上海公学，元和也在上海念大学，有一回相见，元和给了她一个鞋盒子，嘱咐说回去再拆，里面有一双鞋子，鞋肚子里藏着一双咸鸭蛋。允和便乐滋滋地回了学校，晚上拆开鞋盒一看，果然是一双新鞋，只是一只鞋肚子里藏着鸭蛋，另外一只鞋肚子里却藏着两块银元。那时候，虽然家里还算有钱，但子女们都在读书，摊到每个孩子身上的便不能说可观。这两块银元，想是元和自己省下的，最后给了允和。后来允和说起这“三个一双”来，都是言语带笑。

元和是最顶真的大姐，母亲去世后，长姐如母，在弟弟妹妹们面前，她也贯来自觉，很有这番觉悟。允和出嫁能得到两千块嫁妆，这其中也有元和的极力争取。在众多弟弟妹妹眼中，元和应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大姐，配得起任何人的一心一意。元和亦是半生流离的，前半生因为莫名的“友谊”耽误了青春，有幸遇上良人却未能白头偕老，晚年风尘仆仆去国留美，和亲友远隔重洋。所幸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张家留美的还有“小四妹”充和，允和挂念元和的同时，自然也思念最小的妹妹。充和同大姐元和不一样，允和对她的爱里不是钦佩或者敬爱，更多的是对于幼小孩子的怜惜疼爱，类似于北方“护犊子”的近乎蛮横——因为多年前，允和奉母命教导从安徽来探亲的充和，自此格外亲密。

充和亦是极了解这位二姐，她与《二姐同我》里说：二姐后半生是多彩的、充实的。她为昆曲做了很多有用的事，写了很多文章，又恢复了《水》。最重要的是抗战中的苦难，锻炼了她的大无畏精神，虽然她本来也不是个畏首畏尾的人。说起对允和的了解来，张家人里，聪慧睿智的充和，差不多是头一份。允和过她多彩充实的后半生，充和已在国外，依旧对她的行踪动态了如指掌，显然是姐妹俩通信往来过于频密之故。

柔光浸透半生漂泊，北飞的南燕穿梭过万里层云，她们都老去的素影间，充和依稀记得，那年春衫薄，梨花满院子乱飞，落入衣襟，隔夜抖落半夜香，她还梳着土气又娇嫩的辫子，二姐垂眸教她绣花：在安徽老家，可没有这一课程，如何让朱夫子教她闺中功夫？二姐教得认真，她学得认真，飞针引线，缎面上七碎八歪的花渐次成形。干干夸她们俩，她沉得住气，微微笑，不露声色。二姐却眉飞色舞，一如院落里那开得热烈的紫藤萝。

姐妹间那些欢喜或遗憾的碎片总有许多，盛放在不同的记忆之匣里，遇上锦绣流年，可观之；遇上离乱时光，可安之。比如年少时四人饮酒联句，诗句稚嫩，仍旧句句情深。可爱的是充和大为感动，还作了一首五律，是她人生有史以来的破天荒头一遭：黄叶乱飞狂，离人泪百行。今朝同此地，明日各他方。默默难开口，依依欲断肠。一江东逝水，不做洗愁汤。已经很有古韵，也很有古时别离诗的古意。

又比如逃难时，患难见真情，允和痛失爱女，两个月如在人间地狱，生生受煎熬。也是充和用心陪伴，才让那段痛苦时光没有那么残酷。是的，陪伴其实是件奢侈事情，谁都唯有短暂数十载，分出一些容纳给予，多几分耐心善良，并不是轻而易举。有时，人要的不是富贵荣华，也不是甜蜜话语，不过是悄然相伴，安静拥抱，送一点温暖，给一点宽慰，走过难熬时光。感谢四个“和”，令营营碌碌的苍生也晓得，人与人之间，也可以只有简单的、柔软的、静默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