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的温暖回忆(1 / 1)

关于父亲的温暖回忆张家孩子几乎都写过他们的的父亲张武龄,允和写过《亲爱的父亲》,宇和写过《父亲轶事》,寰和写过《回忆爸爸二三事》,文笔文风不一,唯一相同的是在他们笔下,张武龄都是那样一位温和又儒雅的父亲,可能不算精明,也或许不够敏锐,但对孩子们而言,他已是最好的父亲。

允和总记得父亲给她讲故事,其中有一个是笑话,说一个人到了地狱后,因为积恶重重,阎王爷罚他当狗,他大叫着要当母狗,众人不解,他说:“孟子有云:临难毋苟免,临财毋苟得。”他把毋苟念成了母狗。这笑点大概不够高,允和却记得分明,自己当了祖母后给小孙女讲,还心心念念要给混血重孙讲。

大约张武龄也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可以远渡重洋,飘得那么遥远。不过允和记得更深的是父亲爱看书,她说:“我是急性子,说话快,走路快,做什么事都快。我看书一目十行,父亲更快,一目十二行。我做过实验,和父亲同看书,我还有几行没看完他已经翻页了。父亲爱看书不但影响了我们,连家里的用人、保姆做得时间长了都染上书卷气。”当真是书香传家,与众不同。允和能同父亲比赛看书,这让小弟寰和很是羡慕忌妒,他说自己没有这样的福分,只记得一年在九如巷里,张武龄教他念过一首诗:“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庭树不如人去尽,春来犹发旧时花。”岑参的《山房春事二首》。多年后,寰和同三哥以及表兄造访寿宁弄旧居,看到玉兰犹在,亭台依稀,只是园中人早已零落天涯,幼时父亲所授的诗句忽然若潮水涌来,那样严丝缝合的贴切,好比那时传授,不过为了此时相忆。

张武龄一生清白,虽无从出仕,却实实在在为世人为国人做过实事。只创办乐益女中一事,就可以得知,他并非是学林逋归隐山林,生在乱世的簪缨世家,他依旧有着报国的一腔诚挚热血。他创办了学校,也并不是就此撒手不管,只管账面往来,不理学校师生。其实乐益女中的师生对张武龄都有很深的感情。匡亚明年轻时候在乐益教国文,不过他古文基础不太好,是张武龄时常亲自去他宿舍教他古文,讲讲有关的课文,也说说历史上的名人逸事,匡亚明始终觉得自己获益匪浅。后来他避难离开苏州,张武龄还送他路费。乐益的老师里因政治避难的不少,张武龄大多都给予过经济资助。他们提起来,也是很感念的。

侯绍裘是张武龄亲自请来的,张闻天等人都受到过张武龄的帮助。张武龄自己虽然不涉足政治,却并不反对同事、学生甚至是孩子们参加政治活动。五卅运动时,他听取了侯绍裘等激进派的建议,乐益女中停课三天,师生们纷纷走上街头,为运动演讲、游行、募捐和表演。张家孩子里允和最为积极,她也最对那段时光念念难忘。

学生们当然也非常拥护张武龄这位和蔼的校主。抗战前一位叫作王莲话的女生,多年后得知张武龄的儿子寰和要编写乐益校史,还专程把自己的毕业册送来给他当作资料。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旧物了,而王莲话也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她却还记得当年张武龄鼓励她去参加童子军,特批她去镇江参加集训,这些,都是令她激动和记忆了半生的宝贵记忆。当然,乐益的学生们中,记得张武龄的并不只有王莲话。还有许多因为家贫不能升学的孩子,张武龄都给予了无私的资助。譬如免除学费,同时设立许多减免名额。

因此,作为校主的张武龄,不论是在师生心中,还是在家长眼里看来,都是一位热心且厚道的人。他其实时常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尽管他自己并不上课,这却并不妨碍他参加学校里的各种活动,包括游园会、远足、运动会等。无形之间,他和师生们的距离就悄然拉近了,无须惊天动地,只需润物细无声。

而在儿子寰和眼里,张武龄是一个对新鲜事物很感兴趣的人,他爱留声机、电影机、放映机,光是留声机,就买了好几种,钻针的、钢针的、大喇叭的、手提的……唱片也多,从昆曲到梅兰芳,从戏剧到洋碟。有一段时间,他对电影非常感兴趣,当时他还没办成乐益女中,在办学校和开电影公司之间犹疑不决,元和的一位堂兄还对元和说,倘若叔叔办成了电影公司,那么他们一家子都可以去当明星了。这个笑话没能成真,毕竟张武龄最后还是选择了创办学校。可元和老年时,还在电影里客串了一把,也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张武龄最爱的大概是照相机。从张家人留下的好些相片,即可知,他热衷拍照,喜欢拍人,也喜欢被人拍。他买过好几架相机,有些在当时配备相当高级,拍电影画面都不在话下。他走遍了苏州的山山水水,也拍遍了苏州的可餐秀色:虎丘、虞山、玄武湖……

只可惜,这些照片基本上都丢失或焚毁,也无法去评定张武龄的拍照水平。世事大多莫可奈何,幸而,倘若张武龄在世,以其疏淡了然的性格,也未必会牵肠挂肚。

一九三八年,抗日战争爆发的次年,张武龄去世于合肥故乡。因为战乱,陆英的九个孩子都没能送他最后一程,只有韦均一和幼子宁和,望着他闭上双眼。他去世时还年轻,都谈不上是个老人,却走得那样早。九个流浪异乡的孩子得知父亲已去的消息后,悲恸难抑。五年后,寰和回乡,主持父亲灵柩落葬仪式。

他和发妻陆英葬在一处,在合肥乡下的一个小村落,叫作骆小河湾。那是个深秋,孩子们扶着灵柩,一路送往。风萧萧兮易水寒,灵柩里的亡者一去不返。五年的时间,足够冲淡一场巨大的悲痛,然而亲临墓地,亲望墓碑,又是另一回事。战争带走了太多东西,譬如生命,譬如幸福。唯一可以安慰他们的,或许只是骆小河湾清秀明净的风景,清澈溪流环绕,墓碑后的山坡上,有荫荫如盖的苍松劲柏。

愿他安息。也愿分离了数十年的父亲和母亲黄泉相聚,相依如隔世光阴。他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但下一辈的故事却还长。往事随风如烟飘散,陪伴他们长眠的,所幸依旧是一世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