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识的熟悉(1 / 1)

似曾相识的熟悉读张充和的旧作,深记过一首《鹧鸪天?车行》:

合眼浮沉小梦庄,不寻常事已寻常。无边风雪人来去,有限寒温路短长。

村暧暧,野茫茫,雷声轮转若为忙。云山倒退知何意,为惜流光挽夕阳。

极有才情的女子。宛如山中璞玉,经由时光圣手,逐一雕刻出惊才绝艳的模样。才华横溢,且难得胸襟开阔。好一句“为惜流光挽夕阳”,让人情不自禁念起朱自清的《匆匆》,古典诗词和白话美文,也有通融相洽的美。

像张充和这样的女子,仿佛就该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端庄丽人,长亭水阁,罗衫绣帕,胭脂集露,细粉研薇,用最精细的食脍娇养,也以最通透的诗书熏染。她诚然是这样长大的,如同昆曲间所有衣香鬓影荟萃如梦的繁花,只留存于鸟影廊疏的照壁里。大概也正因为如此,张充和与昆曲,是一见钟情的眼中之爱,是流经三生的前世注定,亦是千回百转的独一无二。

回到苏州的张充和就读于张武龄创办的乐益女中,尽管是父亲半辈子的心血,但她并不很适应。历史和文学,她甚至远胜过老师;生物课中有解剖,她最害怕;至于屡屡未完的纪念日、国庆节之类的纪念活动,都有冗长的演讲,她听得头晕——这也是充和同三个姐姐不一样的地方,她们都热爱组织活动,喜欢登台表演,而充和更愿意安安静静不受打扰,专注自己的事情。

在表演这件事情上,四姐妹唯一相同的或许就是对昆曲的热爱了。但就算是爱,充和也爱得不一样。姐姐们很愿意唱给别人听,她却只爱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们相互切磋,就算是练习,也只待在家里或是去曲会。学习途径也大不相同,元和她们是父亲特意请老师来传授,而充和最初接触到昆曲,是通过文字和想象:

我读的第一部长篇是《桃花扇》,接着读了《牡丹亭》和一些古典。我很爱读这些作品,但不知道这些剧是可以唱的,直到回到苏州。父亲带我去戏园看昆曲,我才发现许多曲本我都读过。我常在很长的戏里一下就认出我读过的一幕,或在一个唱段里认出我熟悉的词句。这种熟悉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引我入了昆曲的门。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充和最初的昆曲师傅,即是剧本本身。在和昆曲素不相识的时光里,她就已深深爱上,情已深,缘分也暗然缔深。

上了大学之后,别的同学都忙着参加各种政治活动,充和是毫无兴趣的。她更愿意把时间花在学习昆曲上。北大旁边就是清华,充和念书时,有一位昆曲老师每周在清华上一次非正式的昆曲课,她节节不落。加上她的弟弟宗和在清华上学,也很喜欢昆曲,每周两人结伴而行,学起来更是有趣。只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充和因病被元和接回苏州,而宗和留在北平求学,姐弟俩分开了一段时间。

在分开的期间,充和更加深爱昆曲。也因为昆曲,同大姐元和变得亲密。姐妹两一同参加曲会,学习昆曲。元和能唱小生戏,于是充和时常搭配元和同台献艺。一唱,唱出了元和的姻缘;一唱,唱出了充和的此生不忘。

到了夏天,宗和给充和写信,邀她去青岛避暑。充和的身体状况已有好转,于是欣然前往。他们姐弟都是小有名气的昆曲票友,一到青岛,就被邀请到某个曲会上。那次,充和为了给人留下一个好印象,特意穿衣打扮,还化了妆,格外漂亮,结果闹出了一个大乌龙。当地票友对他们了解不深,误以为两人是戏子,又见充和唱完戏,还对他们拱了拱手,更心生不喜,心想怎地伶人还拱手行礼呢。实际上,这是苏州常见的礼节,后来当地票友弄清楚了,就心无隔阂了。

昆剧票友圈是一个挺平等友爱的小圈子,不管是大学校长,还是一介商贾,都可以同台唱戏,没有身份之分,也没有年龄之别,即使是个会唱昆曲的孩童,也能跟着父母登台演唱。他们都是怀着同一份热爱的人,追逐同一个梦想,因此交往起来倍加亲密。

抗战时期,充和来到重庆,生活过一段时间,也没落下心爱的昆曲。她参加了由项馨吾挑头组织的重庆曲社,一起唱戏拍戏,劳军演出。当时战乱,也没能编排新戏,就不断老戏重唱,《游园惊梦》《断桥》《思凡》《刺虎》《闹学》等,充和都唱得耳熟能详。这个曲社的水平还着实不错,差不多都快赶上专业的昆曲演员了。曲社里的妙人也很多,有一位擅弹琵琶的李先生,是生意做得极大的沪商,每隔几周,就要去缅甸运货,货物来自仰光或其他地方,在一千多公里的路上行走三四天,才能返回内陆。

曲社也有后台老板,是个名叫范崇实的商人,他在丝业公司当经理,曲社资金的事情大多都是他通融解决。范先生素日里看上去温文尔雅,却不可貌相地有一身好功夫,据说曾有人打他的主意想抢钱,最后反倒被他制服。在曲社里,他刚开始唱小生,后来改学老生,学到最后颇有几分样子。因为他帮了曲社许多忙,所以充和也很有点怀念他。

是怀念那些共同行走过荒芜岁月的人,也怀念着那些零碎在流年里斑斓璀璨的时光部件。如诗书,如画影,昆曲也是跟了充和一生一世的物什。三十余岁辞别故土,数十年定居异乡,昆曲里的一字一句,倒还能缓解几分乡愁,冲淡几许思念。回眸三生琥珀色,回忆充和的一生,她过得纯粹,过得诗意,还因为与昆曲的相知相识,过得情深意长。一个人心里若有所爱,有所恋,想必心里也是极其快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