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透如画的少女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嗯,作为“气”应该就是气质。可气质实在是很飘荡无踪的东西,摸不到,嗅不着,也看不见,却偏生一目了然,或者高雅从容,或者气势凌人,或者碧玉柔情,或者婉约静好。有时想,大概诗书气是所有气质中最容易获取的一种了,毕竟多读书,读好书,自然而然,与众不同。
但实际上,并不是每个手不释卷的人都有飘逸洒脱的诗书气质,君不见,有人十年寒窗读成了书呆子,也有人学富五车却汲汲于名利。诗书气更像是一种书香家世的底蕴累积,也更像是个人性情在书经诗海中的淡雅炼化。
充和的诗书气,就应该是这两种境界的极致体现。自幼饱读诗书,擅琴棋书画,说的应该就是充和。据说,合肥四姐妹是中国最后的闺秀,然,四姐妹里最“闺秀”的,还得是在安徽祖居里受古典教育、熏清雅书香悠然成长起来的四妹充和。而她自己是那样描绘幼年时光的:
在我的窗子外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一丛芭蕉,一个小小的花台,花台上只剩下一些百合花,很有条理地生长着……对面也是堵高墙,墙的高处有个楼窗,那是三楼的梯口的一个窗子,二楼的梯口的窗子不开在这一边……窗子上有许多极精细的格子,格子上糊着纸,多年也没有人去换它……
透过这种疏淡而静雅的文字,目光仿佛越过了多年流光,回到了那个风雨簌簌如花落的清秋老宅,隔窗眺望,是一位文静的少女灯下执笔,笔迹清秀,侧颜如素绢,一时间,院落里荟萃的雨声、花香、灯影、新芽,宛若静止。有时,她也会在这样悄无声息的安静里默然凝眸,放缓的速度,纵情地任由思绪张扬。
此时,年幼的充和想到最多的是流传在老宅里沸沸扬扬的狐仙的故事。老一辈们都相信祖居里生活着那样一位神秘的狐仙,祖母甚至在佛堂里专设供奉狐仙的香案,而且据说,有一次母亲回乡探亲,曾在镜子里见到过狐仙,自此,母亲就对狐仙的传说深信不疑。孩子们都畏惧神灵鬼怪,但那时的充和不害怕狐仙,她觉得狐仙从不胡闹,而且就算是开玩笑也是善意的玩笑。她反倒很害怕高墙上的裂缝,乌黑幽深的一道,仿若令人坠落的深渊,藏着无数说不出口的负能量——小小的她,已经从中感受到了无名的悲哀。
她几乎没有玩伴,所以困扰她的思绪很少宣之于口,除非见到小尼姑长生。长生是祖母收养的孩子,也是童年的充和最要好的小伙伴。就像充和会将自己无边无际的幻想说给她听,她也会把自己神奇的梦告诉充和。长生是个盲童,她的梦里时常梦到从未见过的妈妈,她的妈妈坐在七宝莲花上,很神圣。所以,小时候的充和大概以为长生是神的孩子,她很喜欢这个“神的孩子”,偶然有空,就带着她去城墙上“看”风景,长生当然看不见,充和就一样一样地说给她听:照在塔尖上温软的太阳,护城河里飘然划过的小船,小船上正在啃西瓜皮的孩子……长生对听到的一切都感到心满意足。
从失明的小伙伴身上,充和对于玩耍和友谊的最初概念,都源自于此。长生对颜色最为敏感热爱,常常追问充和某样东西的色彩,她觉得多知道两种颜色远重要过多诵两卷经。充和也知无不言,她愿意尽力帮好友了解这个世界,仿佛是无意,也仿佛是宿命,间接里,充和对绘画的格外衷情,也于潜移默化里悄然成长。后来她说:“现在假如我能描写一点颜色的美丽,还全是出于那时候的一代练习。”
除了长生,能够获准与充和玩的大概也只有家仆的孩子了。在她印象里,张妈的儿子“大宝”是让她第一个知道世情无奈的人。张妈不是张家的老仆,是从外面雇来帮忙做事的。有时她的儿子大宝会来看望她,大宝比充和小一点,两人打打闹闹着一同长大,童年的快乐有如水晶,不含一丝异样的杂质。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友情变了味道,忽然间就荡然无存。忽然有一年,十四岁的大宝来给充和的祖母拜年,像个小大人一样磕头说吉祥话,见到充和后,他也给充和磕了个头。这时,充和才意识到,他们的成长,已经结束了两小无猜的感情,他们,都已不再是彼此的朋友。
这种不得已的认知,令她心里异常地难过。
充和在祖母身边生活了十六年。当年,从陆英手里抱回的小小婴孩,长成了纤瘦清丽的花季少女。书香将她浸润成知书达理的闺秀,灵慧善意的心将她镀成了柔软明亮的女子。充和的知识、文化、气度、底蕴都是非凡的,正因为如此,她的三个姐姐,尤其是允和,才会对她真正地佩服,也在阔别十六年后,真正地接纳了她。
回到苏州父母血亲的身边后,她拥有的比从前更多了,可以掌管自己的自由,也可以决定让谁成为自己的朋友。然而很长时间里,充和始终沉静,她没有如元和一般,拥有至交好友;也没有如允和一般,敢为朋友仗义出头。她享受着孤独,陪伴着寂寞,如还在闭塞的安徽旧居,对如今花红柳绿的新世界,并没有表露出好奇和追寻。她是安静的,像一盏素淡的果酒,风平浪静,只有深深品尝过的人才知道,入喉后姗姗而来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