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的青春里走向各自的传奇其实总觉得,合肥四姐妹总是让人难以忘怀,除了因为她们各自的传奇人生和传奇夫君之外,四姐妹之间如胶似漆的感情,也是格外叫人艳羡的。譬如,身为独女的我,小时候,特别渴望有个哥哥,被人欺负了能给出头,零花钱用完了可以明目张胆地强取豪夺。长大以后就不再挑,觉得不管是哥哥还是妹妹,在这么大的国度,这么辽阔的世界里,有一个人跟自己流着一模一样的血液,就是一桩温暖乐事。
不过,也知道,不是所有姐妹兄弟都如同四姐妹,情意坚定,彼此扶持——这种血缘叫作宿命,也有些血缘,叫作羁绊。太多幼时感情好,成年以后却因为种种缘故分崩离析的兄弟,也不乏从小就感情冷漠彼此厌憎的姐妹。千江有水千江月,世间的人,也有千万种纷纷扰扰的活法。
但她们之间永远那么要好,仿佛从未有任何恶意发生在她们之间。实际上最小的充和自小分别,却也耐不住四姐妹都是那样投合。谈恋爱、结婚生子、为了各自的家庭各自支撑,都没有让这份姐妹情,受到过一丝的冷厉。这让人不能不爱。
允和淘气,笔下有过这样的文字:我们四姐妹同父同母,总共不过相差六年,却生得个奇怪,两黑两白,老大老二白,三妹四妹黑。不是长大变老之后黑的,而是从小就黑。一九七九年小四妹充和离家几十年后第一次从美国回来探亲,我们三十几年不见了,见面的第一句话我说的是:“小四黑子,你怎么还这么黑?”……那时候,两人都是半百的人,隔着重重流光,也隔着千山万水,但经年久别,故人依旧。允和对这个小妹一向都是喜欢的,小时候她们分居苏州和安徽,充和偶然回家的时候,允和充当老师,义不容辞教导她各种安徽没法学到的东西。但和她在一起最久的当然还是元和与兆和。
元和是长女,自从生下来就备受宠爱。她是跟着老夫人长大的,在安徽祖居的时候,她总是会跟着祖母一起生活。老夫人房里是单独摆饭的,因为家庭地位,饮食要更好一些,这让允和小时候特别羡慕,她跟元和差不了多少,那时候正是最爱羡慕忌妒的年纪。后来她也念念叨叨说祖母的饭总是要做成蛋炒饭,可见年幼时,对长姐的特殊待遇,允和有几分小艳羡。不过这并不妨碍后来她俩感情深厚。搬离安徽以后,姐妹几个就变得要好了,元和为人端庄大气,很有长姐的样子,有事情发生,也是她出头。
丧母后,几个孩子,更如同无助的雏鸟。此时,元和已离家外出求学,工作也在外地。骤然间,曾经无与伦比的幸福家庭,失去了挚爱的母亲,也寻不到友爱的长姐,多的只是脾气急躁的继母。
后来允和兆和也中学毕业,前往上海念书。她们姐妹,终于再度相聚。多年过去,元和已是秀外慧中的姑娘,她爱咖啡色,时常穿着该色系的衣服,得体、熨帖且和本人相当般配。在大夏大学就读时,有好事者送她美称“大夏皇后”,又将她和学校里另外几个活泼漂亮的女孩并称“四大金刚”,她们四人是私交很好的朋友,经常要一起出去游玩和看戏,偶尔也会自己亲身上阵,当然只是玩票性质。
她也是在这段时间,遇上了命中注定的良人。彼时,她尚不知台上扮相华美唱腔如行云流水的年轻男子,就是要陪自己到白头的人,还煞有其事地评价他在《太白醉酒》中扮演的李白,赞誉极高,说他是“十全十美,令人叫绝”。于是,这位叫作顾传玠的昆曲演员,成了她唯独的十全十美。金风玉露一相逢,美得宛若话本里那些才子佳人的花月故事。
允和也逃脱不了被取外号的命运,相比元和,她的绰号就颇有寒酸。一个叫作“绿鹦哥”,说她生得瘦小,又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另外一个叫“小活猴”,还是从一篇报道上来的,因为允和活泼好动,是篮球队的一员,报道写到篮球队,就顺便给允和取了个绰号。这也就罢了,最后还说她投篮不准,言语之间可见编者摇头晃脑的促狭,真真是叫人跳脚。
四姐妹都喜欢昆曲,允和也喜欢。多年后,因历史变故遭受无妄之灾的昆曲研习社重新振作,众人推选允和为社长,第一次当着全体成员的面发言,她穿了件紫色上衣,说:“我今天为什么穿这件紫衣服,就是希望我们的昆曲艺术能子孙万代,永远流传下去。”紫色是子孙万代的吉祥音,从前上了年纪的女人都爱穿紫色,沾一些福气,也是一种虔诚祝福。
老三兆和也有绰号,她从小不太被家里长辈管束,性子养得调皮,常年在外面淘气玩闹,皮肤极黑。所以,她的绰号里总是逃不开一个“黑”字。沈从文曾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黑凤”,但是据允和说,兆和的绰号原来叫“黑牡丹”,是那些热爱起哄的男生们取的,兆和本人并不喜欢,甚至还有些讨厌。她功课不赖,也很擅长运动,在中国公学运动会上,是女子全能运动第一名。她有点执拗的小性子,等闲人没法拗过她。她酷爱阴丹士林蓝,且不爱旗袍,觉得旗袍下摆太窄,走路不方便,于是常穿男装。有一回要去参加婚礼,家人再三叮嘱她做一件新衣服,她毫不犹豫又选了蓝色,气得允和将她骂了一通,说人家是结婚,为什么还要穿蓝布袍子。明明是个花骨朵样的小姑娘,偏偏每天穿得如同男孩子。
至于最小的充和,虽然她十六岁才回到张家,但这并不妨碍姐妹四人感情好。充和回到张家后,允和经常带她一起玩,生生将叔祖母养育出来的小淑女也感染成了个淘气包。一会儿钟情翻筋斗,一会儿又跑去和大姐比试武功,甚至戴着一顶红帽子,跟四弟手拉手走在江边。路人当作不知道他们是姐弟,还以为是哗众取宠的小情侣,纷纷侧目——若真是情侣,那当真高调。就算不是,充和也算是大胆地开了个先河。毕竟那时候还没那样坦然的年轻男女。最叫人头疼的一次是去东吴大学游泳馆办游泳证时,故意拍了一张歪头挤眉弄眼的两寸照,办理人员说不合格,她振振有词:你们不是要两寸半身照吗,这难道不是?当然是两寸半身照,只是充和故意捣乱。可见,像养小淑女一样养着长大的充和,天性骨子里依旧如几位姐姐一样,聪慧狡黠。
经年风霜,宿命要她们彼此作别。告别幼年的天真,告别青葱的剔透,告别撒娇痴缠任性放纵的权利,任由苍天设置安排,赠予各自静好或瑰丽的流年。但多么幸运,她们曾经分享同一个温暖的母体,也曾经被守护在同一个安宁的家庭,也收藏过同一段纷繁美丽的回忆。在彼此的眼睛里,不论她们被时光苍老成任何模样,不管她们时移世易里更换了什么身份,她们都是最初那活泼可爱的娇小女童,紧紧拥抱着对方,在往昔某个消逝的时空里,永远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