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舞台上,做真正的自己一直以为,评判最好的情的标准,就是能否卸下重重心防,在对方面前流露最初面孔,舒适而坦然地裸露真实,笑或者哭,都全然出自内心。不论是亲情,还是友情,或是爱情。人生多有不易,每天都得戴上不一样的面具,扮演性情各异的角色,吐露或许并不真诚的心语。如同总要有一个地方,山清水秀,叠翠流萤,于这片净土中赤诚,在清凉月色里简单,人和人之间,也得有那么一个人,宽慰、容忍、接纳、善良,去和真正的自己,相谈甚欢。
而元和,她的那个人,名叫顾传玠;她的那个地方,是飞花度蕤的舞台。
有一些事情,自轮回初现宿命回眸的刹那就窥见端倪,我们尤其钟爱相信命中注定,像罗曼蒂克式的相遇,像镌刻三生石碑的缘分,像烟雨长堤间许仙和白素贞伞下的执手。开始,即注定,注定,即是一生。
元和热爱昆曲,从小就热爱。她跟着家中最权威的人长大,自小老成持重,在弟妹面前始终以长姐自居,熟悉她的人了解她,算得上面冷心热,但不熟悉的譬如早年的充和,就觉得大姐是一个颇为冷淡的人,并且觉得虽然是姐妹四个,然而因为自己自幼离开张家,三个姐姐早已组成小团体,并没有留给自己插足的缝隙。等到她回到张家,元和已经大学毕业,去海门执教,姐妹两隔着八十公里的距离,依旧很少相见。
直至一九三五年,在北平求学的充和诊出肺结核,元和为她离开海门,特意去北平接充和回家。姐妹之间无声无形的隔阂终于得以消弭,在多年的冷淡和缺乏了解之后。元和本意是将充和接回苏州后,回到海门继续任教,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在家里居留。她多年不曾回家,有人说,那是因为身为长女的元和和继母韦均一素来不和,以致多年离家不返。这次留下,实属难得。
抑或是因为昆曲。
充和说,其实除了昆曲,她们之间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然而,相逢相遇,知音难觅,相似的地方毋须太多,只要有一处极尽欢喜,便是赏心乐事。在家养病的两年里,姐妹俩难得投契,时常相约去朋友家听曲会,有时要到凌晨两点才回到家中,充和像“着了魔”一样爱上了昆曲,而淫浸昆曲风烟秀月中已有数十年的元和则开始跟周传瑛先生学习。
周传瑛和她的第一位昆曲老师有所不同,那位老师擅长扮演女性角色,尤其是独立自主的新女性,或是旧时代里命运凄凉的女子。
周传瑛所擅长的是男性角色,特别是年轻的官员或是书生,他令元和放弃以往的唱法,跟他学习如何在曲调婉转的迷离世界里,扮演一位和她本身性别相反的男性。
从唱功,到台步,到身段,周传瑛对元和姐妹倾囊相授。元和唱男角,而充和扮女角,她们经常合唱一台戏,被安排配对成故事里的才子佳人,元和通常都是那个“才子”。但是当缺少女性角色的演员时,只要元和对那个角色有过了解,就可以轻松反串。她和充和都认为:“演什么角色都要入戏,如果你把这个角色的唱功、做工里面最细腻独特的地方都学会了,那么女演男角,女演女角都不是问题,因为艺术无关乎你本人是谁。其实,你本来就不该把你自己的本色——自己的情感——带上舞台。”
她虽然并非是功底深厚的昆曲名家,也只是在以票友的身份传承这份心爱,然而,对昆曲的见解,却并不比所谓名家大家来的浅薄。在昆曲的世界里,她爱得全心全意,摒弃了现实世界的自我情感,将身心的所有都投入对角色的扮演和诠释里。
从幼时,就热爱上了昆曲。但遇上顾传玠,却还要在很久之后。如同张家四个女孩,两个黑的,两个白的。婚姻里,也有两个结婚早的,两个结婚晚的。允和与兆和相对来说比较早,而充和嫁给傅汉思,已经三十六岁,至于元和,在和顾传玠结婚时,她也已经三十岁。在当时来说,都是非常晚的年纪。可是爱情这回事,早或迟,见或不见,它一直都在那里。
只是元和结婚晚,或多或少地,也受到了凌海霞的影响。凌海霞是元和在乐益女中读书时的一位老师,对她关照颇多,像爱护妹妹一样爱护她。她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并且立志不婚,当她结束学业回到家乡,成为乐益女中的教员时,就已经三十二岁。她不愿结婚,但很喜欢有一个女儿或者妹妹,可以让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在她精明而强势的外表下,确实藏着一副“慈母情怀”。当然,最好的人选就是元和。在凌海霞眼里,元和柔弱而讨喜,在乐益女中执教的一年来,凌海霞就对元和处处照顾。
甚至在元和从大夏大学毕业后,还对元和的工作用心良苦,不仅让她到自己父亲创办的海霞学校当教导主任,还让她住到凌家。当时,凌海霞已经在海门县立女中当了校长,她从工作上生活上都对元和进行了“控制”,包括元和的追求者们,几乎都要经过凌海霞的严密审查,才能接近元和。不过,元和对这些所谓追求者们好似也并不是很感兴趣。
其实,很多时候,元和都不能认同凌海霞,但她确实待她如家人,如挚友,因为有凌海霞的帮助,元和得以离开苏州自立,她是感激凌海霞的。当有人问到,她在海霞中学当教导主任的四年里感受如何,元和语焉不详。在她眼里,那是凌海霞的学校,并不是她的,所以她对这份工作,其实并没有抱着很大的热情。
如果没有充和那场病,或许元和就会一直在海门,如凌海霞所希望的那样和她一直生活下去。正是充和生病,她返回苏州,她才隐约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人生和凌海霞致力于谋求的有所出入。凌海霞所求的是为学生奉献时光,余生能够与元和“相依为命”,元和想要的却并不是这些,凌海霞所走过的人生,她没打算重蹈覆辙。
人生中有一段时间,或长或短,或许就是用于走一段没有结局的弯路。路口十里桃花,灼灼如华,落英飘飘扬扬,点染阳春三月的面纱,越往里面行走,越是泥泞淤足,越是繁枝碎叶。这段人生,夭折了时间,丰盛了眼眸,走出这条弯路,应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蔚蓝的海岸线蜿蜒起伏,沙鸥掠水,惊落岸边浑圆可爱的椰子,也惊醒了过往一场迷途往事。
对元和而言,在海门的那四年,大约就是那样一段繁花似锦又空无一物的弯路。走到尽头后,终于发现自己所想要的,所愿意拥抱的,只是童年时候春光时节,那一曲清艳的腔调。似是宿命牵过她迟疑的手,引她掀开命运的帘,她看见,隐在旖旎秀色里,隔世相遇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