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才多艺的小妹张家四姐妹里,个个都是难得的传奇。元和是丝竹声影里的潋滟回眸,允和是战火烽烟里的亭亭碧草,兆和是湘西桃源里的一抹翠色,最年幼的充和,跟三个姐姐都不太一样。不一样,又一样。身体缓缓流淌的是别无二致的血液,甚至美丽而狭长的眼眸,都出落得如同四张同一位画坛圣手的描摹。
根骨是相同的,而深藏在魂魄里的神,是有所出入的。
你不要守着宝山不识宝呀,像张充和这么一位硕果仅存的世纪老人,一生都是可以入书入画的故事,你可得要逮着空儿就去看看老人家,多听她讲故事。旅美作家苏炜的朋友曾如此相劝,苏炜深以为然,于是根据张充和口述,写过一本《天涯晚笛》,其间的小故事,都是张充和亲身品尝过的,回忆如画卷,又真又美,既诗意且隽永。
充和也是诗意又隽永的女子。白先勇说她能琴棋书画,是个才女。董桥说充和先生送过我一幅墨宝我已然很满足了,我迷她的字迷了好多年。确然,充和的琴、棋、书、画,都堪称一绝。早年间,她跟着朱谟钦先生学书法,解古意。十六岁跟着沈传芷和张传芳学昆曲,抗战时师从沈尹默再学书法,迁居美国后,在耶鲁大学开课书法。书墨一生,素衣芬芳。
她自小被过继给叔祖母,在安徽祖居长大。庭院深深,雨落梧桐,四姐妹里最幼小的妹妹,从此和血脉相连的姐姐们各自分别。她们在华丽的上海和温婉的苏州出落如诗,她独自一人,伴着性情坚韧的老人,在高深的围墙里,被教养成进退有度的小小闺秀。
天一方,水一角。充和温顺乖巧,接受了祖母所有严苛而饱含深意的教育。她三岁就会背唐诗,六岁已经能从头至尾背诵《千字文》和《三字经》,七岁时已经能够联诗对句。她并不需要长辈的督促和反复叮嘱,就足够自觉懂事。从六岁开始,充和就被送到先生的书房,除了午饭时间,整个白天都跟着先生读书识字。她很少有假期,逢年过节有几天闲暇,或者十天一个小假,不过半日。就这半日,她也爱看书,张家古老而底蕴深厚的书阁,就是她的秘密天堂。
当然,叔祖母每年也会带着充和前往苏州,探望她的亲生父母和兄弟姐妹。允和说:我们在上海、苏州时间长了,虽有家乡的口音,但掺进了“洋”的腔调。在合肥张家深宅大院安静地长大的四妹,我们看她穿的不如我们漂亮,说话乡音重,蛮土的……允和对充和的感官如是,也不外乎是元和和兆和的。她们长在城里,说话做事,行事做派,自然跟“乡下妹子”充和大相径庭。她们讨论音乐舞蹈科学政治,对于充和来说,全然陌生,当然没法谈到一块儿去。游戏的时候她们玩足球,充和只能当个手足无措的守门员。
可是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洋气时髦的城里人,在乡下长大的充和掺和不进去,她自有一个华丽得令人艳羡的世界。一旦说到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临碑摩帖,不论是老大元和还是以聪慧出名的允和,都不是充和的对手。对于充和精深的国学底子,三个姐姐说起来也是佩服极了。她们是未曾如同充和,在幽深孤寂里悄然长成,耐得住寂寞,沉得下慧心。
叔祖母识修对充和的教育,是一种古典式的闺秀教育。一如出身名门的识修年幼时,所接受的那样。在充和十岁之前,不论是谁都不会为她讲解书经中的词义,只让她反复朗读背诵。古典教育信奉“读书百遍,其意自见”,这并非没有道理。在不断的吟诵和记忆里,慢慢地,那些意义就于不经意间浮现在眼前。她又是那样善于沉思的孩子,安静地在书房里,悠悠地就能过完一天。
当苏州的姐姐们,在缤纷的西式教育里,唱着歌,跳着舞,经历着诡异动乱的历史,年幼的充和是归隐的落梅,踏着洁白柔软的雪,吟诵着古老悠远的南山之歌,心自安宁。在很长很长的时光里,她都一如既往,宛若最初那位少女的心思,已经定住了漫长的岁月,不论是战乱,还是流离,不论是失去,抑或拥抱,都挥不去当年波心投影。
十六岁,叔祖母去世,朱谟钦先生辞归。和父亲姐妹们分离了十六年的充和回归张家,她的回归是无奈的漂泊,也是弦上一只娇莺,羁泊欲穷年,终究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当时,她的三个姐姐已经在上海念大学,都离开了家。不难想象,回到张家的充和,依旧形影孤单,但那已经是她要好点的朋友,陪伴她度过了多年凉意、尴尬和惆怅。她安之若素,依从张武龄的安排,在乐益女中念完初中,之后,又跟着几位姐姐的身影到了上海,在务本女中和光华实验中学念高中。她基础功扎实,课程几乎不在话下,所以在很短时间内,充和就补完了当时中学的所有教程。
1933年,兆和与沈从文缔结婚姻。充和前去北京参加婚礼。说不清是天命注定,还是心有所属,参加完婚礼后,她决定不再返回上海,而是留在北京,专心准备考入北京大学。不必怀疑,在她的骨子里,也有倔强专注的神采,甚至是一往无前的勇气。她在北京香山摄过一张全身像,葳蕤山草,徐徐藤椅,充和剪了一个短头发,身姿挺拔,眉清目秀虽然微笑着凝视镜头,但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心性坚定的女孩子,一双眼睛会说话,透着了然的沉静以及镇定。如果有这么一个朋友长期相伴在身侧,那该是多好的事情,或许终其一生,都将不知道恐慌怎么写。
她很有计划,先旁听,次年参加入学考试。那时北大的入学考试有四样科目,分别是国文、数学、历史和英语。四样里有三样,她毫无压力,唯独数学,不管姐姐们怎么给她补课,她总是弄不明白。其实也正常,天才都是瘸腿的,当年钱锺书考清华,也是数学挂红灯。北大的老师们也爱才,将国文满分数学零分的充和破格录取,也是一段佳话。后来有人说她数学不大好,她不以为然,反而大大咧咧地回答,其实是大不好——充和素来是很有勇气承认自己的“残缺”的。
一个人,当然不会十全十美。可惜有太多人,嘴里清楚,心里却是不甚分明。充和是心里门清,也敢认。韩非子曾说,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告诫后人莫因小失大,守着面子不肯落目于微小的差错。显然,充和极有古人精神,大概,这是在幽暗的书阁里,缓缓注入血脉的继承。
日落,草黄,苍穹晦涩,星光坠入深海。世间所有宛如昙花的盛放,都不会永垂不朽。行走在光阴河流里的充和,当然也不会青春不谢。六十年后,她也是垂暮的老人,也是要拐杖戴老花镜过日子的,但纵使流光匆匆,摧毁了金色年华里暗香浮动的一切,她依旧是那个叫人念念难忘的才女,会画画,能书法,唱起昆曲,宛如投胎至现代的杜丽娘。时光也没善待于她,然而,她值得世人最虔诚的善意与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