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沉冷冰凉的声音响起,男人又重新坐回沉水椅上靠着,隐卫迅速止步,规规矩矩地退回到门外。
孙洛惊魂未定地跌在地上,只用那双充满戒备的眼睛盯着座上的人。
陆熠随意地靠在沉水椅上,单手轻轻叩动桌面,一下又一下,就如阴曹地府的催命符声,透着股诡异的森寒。
他启唇:“听明白了,就坐下好好交代清楚。”
孙洛从未见过如此冰冷嗜杀的陆熠,更确切地说,是从未见过像陆熠一样冰冷嗜杀的人。
在她的印象中,陆熠是俊毅的、矜贵的,虽然平时对她冷淡疏离,可一直以来都是礼待有佳,什么时候像现在这样恐怖摄人过
如果早早见识过他动怒后有这么可怖的一面,她打死都不会起那些阴暗的心思。
可,一切都覆水难收,陆熠用近乎魔鬼的手段将她踩入地狱,也将耻辱的印记打在了的身上,一辈子都没办法再抹去。
她咬着牙起身,强行摁回心底的仇恨怨毒,坐在了离男人最远的靠椅上。
陆熠自始至终都没有正色看她一眼,语气淡漠:“你劝说孙瑞暗中勾结寒门,又在西域进贡的杏脯中动手脚,可真是费尽心思。”
孙洛震惊抬头,下一刻脸上就布满了惊恐,这事明明做得隐蔽,怎么会,怎么会被陆熠知道!
陆熠冷笑,像在看一个笑话:“你们一心想要除掉顾霖,可你想想,她当初贵为顾宰辅掌上明珠、京都数一数二的勋贵之女,嫁入定国公府一年,本世子可对她有过半分关爱为何短短时间,又突然对她关爱呵护备至,你用脑子想过吗”
“世子……世子何意”
“呵,顾霖只是一个障眼法,本世子心尖上的人──”陆熠满意地看着孙洛的脸色近乎崩裂。
屋门外,一个轻柔却响亮的女声传入:“是我。”
孙洛立刻调转视线,就见到一名浑身白衣,身材娇好的女子款款走入。她面容清秀中带着妩媚,尤其是眼尾的那点风情,任由哪个男子看到都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姑娘袅袅婷婷地走到陆熠身边,用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语气娇嗔:“世子爷为了护我安危,骗得孙姑娘好苦,现在好了,嫣然终于可以不躲在顾霖的表象下了。”
陆熠凤眸回望过去,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温柔,他大掌罩在嫣然放在他肩上的小手,轻轻拍了拍,又回眸去看震惊得无法回神的孙洛。
嫣然低低笑了声,解释得更清楚些:“孙姑娘,其实我是世族勋贵沈国公之女,从小与陆世子一同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可惜八岁那年观看花灯时被当街掳走,消失了十年。”
说到这里,她伤心怅然地用帕子摁了摁眼尾:“幸好前几日和世子重逢,我才得以脱离那地方。为了护我安全,更护住我世族之女身份的安全,世子便以顾霖为幌,将我秘密地藏起来,确保不受半点伤害。你瞧,这回我应当感谢那位顾霖夫人是也不是”
孙洛不敢置信,脱口而出:“那顾霖呢”
“我回来了,自然她就被赶走了。”嫣然不以为然,全然没顾忌陆熠在场,“陆世子心中都是我,自然不肯让我受半点委屈。”
“既然要将你护着,”孙洛的声音颤抖着,“那为何现在要告诉我”
就不怕她将这一切说出去吗
嫣然轻笑起来,那双风情肆意的水眸里都是嘲讽:“说到底是孙姑娘太过贪婪,竟然想出这种下作的手段去算计顾霖算计世子,我瞧不过眼,觉得委屈,便让世子将你关起来,让你伺候不同的男人,这十多日来你可满意我就是要让你知道真相,让你知道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这样一来,你岂不是会更痛苦煎熬更何况,孙姑娘现在这副模样,能跑到哪里去,又能对谁去说呢”
一句句刻薄的话犹如巨石撞入湖面,激起惊天巨浪。
孙洛震惊地瞪大瞳孔,只觉得一股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的恐怖寒意像只无形的大掌,狠狠扼住了她的咽喉。
从来没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算计了这么久,却原来算计错了人!
她彻底被击溃,心中的仇恨更加剧烈,只是这一回,她的恨全部都积聚在嫣然这个女人身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陆熠的手段变得如此恐怖恶毒,原来背后站着这样一个鬼蜮恐怖的女人。
她开始恐惧地后退,直觉告诉她,眼前的女人虽然看着无害单纯,可手段却比顾霖强上千倍百倍,自己那点小心思根本就不够她看的,只怕是被算计得骨头都不剩。
她懊悔不已,心中叫嚣着想要逃离,逃出摘星阁,逃出定国公府,可一切都无济于事了,她看着嫣然眼里高高在上的取胜者姿态,而自己则被突然出现的隐卫架住肩膀,强行拖回了原先的卧房。
正厅里孙洛反抗的声音渐渐远去,直至变得静寂无声。
嫣然面上娇柔高傲的神情消失得干净,她迅速撤回搭在陆熠肩上的手,后退几步,恭敬行礼:“世子,嫣然刚才冒犯了。”
陆熠面上的温柔也早已褪得干净,又变回了那副清冷冷厉的模样,他起身往外走,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做得很好。”
──
孙洛被拖回摘星阁后,重新被关押起来。催情香依旧燃着,她又过回了日日伺候不同男人的日子。
身体已经近乎麻木,催情香的热欲与红花散的凉寒交替发作,逼得她精神恍惚,脸色蜡黄。
今日泄欲的男人已经离开一个时辰,她勉强将地上被撕得不成样子的衣衫套在身上,艰难地起身,一步一步地靠近门口。
透过门缝,外厅几名隐卫难得的正在饮酒,他们喝得不少,每个人的脸上已经泛上醉态的红色。
孙洛这才想起,今日是大黎的团圆节,往年她家里没有其他亲人,哥哥又外出忙着考取功名,自己很多时候都是独居在莫城。
可每到团圆节,哥哥不管身处何地,都会赶回莫城与自己一起过节。孙洛垂下头,眼里的那股子愤恨又熊熊燃烧起来。
都是那个该死的叫嫣然的贱、人,让她如今一败涂地,连最基本的跟哥哥暗中联络都不能够,更别说在团圆节与之团聚了!
如果她有出去的一日,一定要让哥哥将这贱、人也尝一尝她遭受的痛苦!终究哥哥与其他寒门的势力已经党结完成,即使陆熠权势再滔天,也多少会心有忌惮,不敢随意胡来。
寒门,再也不是从前被朝廷随意拿捏、唯唯诺诺的寒门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怨毒中又流露出了几分期待的得意,可是那种得意很快又消失,渐渐被灰败取代──
即使她得知了真正的仇敌,又该如何出去隐卫的手段她见识过,那些人已经将整个摘星阁围得滴水不漏,就凭自己的力量绝对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她正兀自沉思,忽然听到堂梯处传来几声轻微的脚步声,孙洛脸色一白,惊弓之鸟般抱头躲到了屋子里最隐蔽的角落。
等了许久,外头的人也没有进来,更没有那种独属于男人的厚重脚步声。
刚才的是谁
她在脑海中茫然地思索,始终得不出答案。
随即唇角嘲讽一笑,自己到了现在这个境地,除了那些肮脏的臭男人,还有谁会来这里
“叩叩叩”,屋门被一阵轻微的动作敲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姑娘,姑娘您在里面吗”
孙洛怔住,是莲儿
这个臭丫头自从那天晚上后就失踪了,现在怎么又突然出现
她心生戒备,从前自己一不顺心就对莲儿非打即骂,说不定这臭丫头早就怀恨在心,现在看她潦倒惨败,是故意来看她笑话的吧!
孙洛没好气地回过去:“你来做什么”
外头的莲儿听到斥责,一点火气也没有,反而更加急切地道:“姑娘,奴婢这几日被关在柴房里,一直担心着姑娘的安危,好不容易趁老嬷嬷吃饭的功夫偷逃出来,就来找姑娘了!”
“你来找我”孙洛狐疑,“既然偷逃出来,外头的隐卫也愿意放你进来”
“姑娘若是不相信,透过门缝一看便知,”莲儿的语气有些着急,像是怕孙洛不相信,又道,“奴婢被关的柴房隔壁是库房,偷逃出来后,就从库房里偷了点蒙汗药出来,今日是团圆节,奴婢故意在酒里下了蒙汗药,现在外间看守的隐卫已经被药倒了,姑娘可以放心出来!”
孙洛没再吭声,而是小心翼翼地重新挪到门口,透过狭窄的门缝,她看到了灰头土脸、满脸焦急的莲儿,以及已经东倒西歪的一众隐卫。
她立刻信了莲儿的话,用力打开门。
一阵浓烈的酒味传来,她动了动唇,心底生出对莲儿的几分愧疚:“莲儿……谢……谢谢你。”
莲儿笑得真诚,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奴婢从小就跟着姑娘在莫城,这辈子最大的使命就是护着姑娘!”她说着,立刻侧过身,催促着:“姑娘快走吧!奴婢帮您引开定国公府门口的隐卫,只要出了这儿,您就去找大爷,大爷一定会护住你的!”
莲儿说得对,只要抓住这次机会离开定国公府,只要找到哥哥,她就安全了,也可以报仇了!
孙洛连忙打开门,也顾不得身上破碎的衣衫,飞快地往外跑。
才没跑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莲儿正在后头跟着,面上的焦急已经退去很多。
见到孙洛忽然回头,她连忙担忧地问:“姑娘怎么了”
孙洛动了动唇,想问一句她要是就这么离开了,替自己引开人的莲儿又该怎么办会不会被陆熠抓住拷打至死
这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也仅仅是闪过而已,很快又被她摁了下去──莲儿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婢女罢了,哪有自己身份尊贵莲儿自己也说了,这辈子最大的使命就是守护她,她又白担心什么劲儿
左不过等自己报完仇,为这丫头坟前多上几柱香好了!
想到这儿,她脚步不再停留,提起破碎得像布条一样的裙子,飞快地跑出了摘星阁。
……
原本以为为了防止她出逃,定国公府里会布下重重隐卫,可也许是陆熠太过自信,笃定她绝不能逃出摘星阁,府里的守卫的少得可怜,加上有浓浓深夜的庇护,她这一路都非常顺利。
莲儿远远地与她保持距离,一遇到路上有零星的几个隐卫巡逻,就故意闹出点动静将对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孙洛则趁机从另一条小路离开。
她并未打算从大门出去,而是选了一个北侧的小门,可等到孙洛好不容易赶到那里,小门却突然被锁上了!
这怎么办
夜里霜冻,孙洛冷得牙关打颤,寒风吹在她破碎的衣裙上,就好比硬生生刺在她的肉上。她的心也哇凉一片,这小门被锁了,还有哪里可以出去
莲儿在后头急匆匆赶来,见到小门上的锁,只是停顿了一下,飞快地说道:“姑娘,既然这儿的门已经锁了,就说明府里其他的门也都锁了,奴婢还知道有一处地方可以离开,就是不知道姑娘愿不愿意。”
都这个时候了,只要能离开,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孙洛赶紧催促:“快说!”
“院子东侧,靠近寒月院的一处北墙边有个狗洞,姑娘可以从那里爬出去!”
孙洛闻言,立刻皱了眉。狗洞,她一个有身份的姑娘家,竟然去钻狗洞
可很快,不远处纷踏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犹豫,对方似乎发现了她们二人,正快速从附近赶过来,佩剑刮擦在铠甲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尤为恐怖。
莲儿连忙推了她一把:“姑娘快去,奴婢去引开他们。”
孙洛被推得身子往一侧趔趄了下,看着莲儿的身影往人声的方向跑去,一咬牙就往东侧北墙的方向逃。
只是孙洛没看见的是,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时,莲儿也停下了脚步,用一种冰冷的目光注视着她离开的方向。
莲儿扯起唇角,轻轻地笑了一声,在寂凉的夜里,透着嘲讽与怨毒。
姑娘,出了这个府门,你和你的哥哥,都将坠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这么多年遭受的磋磨虐待,她忍气吞声了那么久那么久,终于能找到机会狠狠报复了!
──
寒月院
已经到了后半夜,顾霖白日里睡多了,难免在榻上辗转反侧。
终于,第三十六次在夜色中睁眼,床帐顶上的海棠花纹样已经被看厌,她起身从榻上坐起来,独自披着件狐裘走出了屋子。
因为穿得多,身上的狐裘用料也上乘,她丝毫没觉得冷,灵月睁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在房门后探头探脑:“姑娘,您要去哪儿等等奴婢,奴婢穿好衣裳就来。”
顾霖望一眼灵月面上的浓浓倦意,知道这小丫头白日里忙上忙下着实辛苦,又见到不远处正在廊下与徐答交谈的灵樱,道:“你回去睡吧,我睡不着,去找灵樱说几句话。”
灵月果然停住了穿衣裳的动作,打了个哈欠,将脑袋缩回去:“那姑娘您不要在外头待太久,当心着凉。”
顾霖笑着“嗯”了声,替小丫头将屋门关上。
今夜月光很亮,圆圆的月亮银盘似的挂在空中,将寒月院里的黛瓦飞檐映照得镀上了一层暖黄的辉光。
原来是团圆节到了啊……
顾霖喟叹一声,揽住罩在身上的狐裘,瓷白的小脸半隐半现,隐在毛茸茸的白狐毛中,她轻轻咳嗽了声,将胸口内闷窒的痒腻压下,提裙往前头的屋廊走去。
徐答是习武之人,耳力极好,听到动静,他立刻止住与灵樱的话头,转过身去。
见到是顾霖,他脸上的戒备紧张神色褪下,恭恭敬敬上前几步拱手行礼:“夫人。”
顾霖笑笑:“徐大人不必多礼,白日里睡多了,夜里就有些难以入眠,想寻灵樱陪着我在院子里逛逛。”
徐答犹豫了下,没走:“夜里寒凉,夫人身子还未好全,还是不要在屋外停留太久,不如让灵樱姑娘陪您在内屋里聊天解闷”
非是他管得多,世子爷命他守护寒月院时千叮咛万嘱咐,最近多事之秋,朝廷遭遇巨变,不得不小心一点以防心怀歹念之人下黑手。
万一夫人出个三长两短,他这颗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顾霖不甚在意,暖融融的笑意温和又轻柔:“我已经在屋子里闷了好几天了,正巧今夜团圆节,难免思念家人,就让灵樱陪着我在院子里走走赏月吧。徐大人放心,过一会儿我们便回屋。”
徐答犹豫了会儿,想要提出跟着二人一起,可心里头又觉得不合适,两个姑娘手挽手赏月谈天,他一个大男人寸步不离地跟着像什么样子。
左不过是在这寒月院里,应该也出不了甚事。
他暗自说服自己,将一颗心落回肚子里,正色道:“是,属下就在院子的正门处守着,夫人有何吩咐叫一声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