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也苦笑了笑，赵桢的心思她能理解，当初他为何要将她送去九安山，她也能明白。</p>

“叔父是个狠心的人对吧？”他忽然看着她轻声问道，“明明只剩了咱们两人相依为命，我却偏叫你吃了那么多苦，还得咽进肚子里，对谁都不得提起。”</p>

那语气那神情，无比充满这悲悯怜爱，叫持盈无论如何也无法点头答是。</p>

赵桢又低声叹了口气，仿佛十分艰难，皱着眉头道，“可怎么办，叔父今日还得再狠心一回。”</p>

持盈蓦地抬头，盯着赵桢问道，“您，您打算……”</p>

赵桢看着她那已高高隆起的腹部，沉声道，“如今外头的人都以为你腹中怀的是淳于献的孽种，这孩子，已经留不得了。”</p>

持盈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不是的，这孩子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我从未与他有过勾结，请上皇明鉴。”</p>

赵桢叹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十三他递了信来，说了来龙去脉，我倒是真没料到，这孩子与你……”他摇了摇头，“他是大虞官家，天下女子千千万，他喜欢上谁不好？偏偏喜欢你，冤孽啊……”</p>

持盈艰难地站起身来，对着赵桢缓缓跪在地上，她身子重，跪下去时那膝盖几乎是磕到地上去的，扑通一声，听声音就知道有多疼，可她却恍然未觉，只道，“是我的错，一切都因我而已，我不该回到禁中，也该留在英儿身边，是我当初利用了太后，违背了上皇的意思。”</p>

赵桢颤巍巍地起身，那样子像是想亲自上前来搀扶她，可他如今也是病秧子，杨应吉眼疾手快，上前去搀扶持盈，持盈却对着他摇了摇头，不肯起身。</p>

“这事怨我，当初我为了延续咱们这一脉，这才让你们……可人心都是肉长的，那也不是石头做的，你们彼此动心，也是身不由己……十三想让我留下这孩子，可这件事，我答应不了。”</p>

持盈脸色煞白，颤颤道，“上皇，孩子是无辜的，它没有错啊……”</p>

“那你要我怎么同天下人解释？”赵桢站在她身前，死死盯着她，“我告诉他们，这孩子不是淳于献的，是官家赵誉的？是他与他的族妹生下的？大虞的律例摆着，同姓之人尚不能婚嫁，何况同族？”</p>

持盈跪着，挪动几步，攥住赵桢的袍角，“那还和上次一样，我偷偷将孩子生下来，等孩子出世之后，我保证此生都不会再见它，叔父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了……”</p>

她声音不住的颤抖，听得人难受。</p>

赵桢低头看着她，那么一张惨白的脸，眼睛惊恐地睁得大大的，眼泪珠子一样从面颊滚落，即便是不相关的人，瞧见了也觉得揪心。</p>

赵桢眼睛都红了，被他极力忍住，沙哑地道，“傻姑娘啊，你为了他受了一次这样的苦还不够，还要再受第二次？”</p>

当年她怀胎十月生下赵英，其中艰难，赵誉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p>

他心中忍不住叹息，若是赵誉见到这一幕，不知道会心疼成什么样子。</p>

“我不怕的，”持盈拿手背擦干净眼泪，努力地笑起来，“不苦的，只要他好，只要孩子好，我都可以的……”</p>

赵桢缓缓抬起手，目光里不住的挣扎，拿手抬到她的头顶，仿佛想要替她捋一捋被汗水沾湿的碎发，可指尖还未触及，他一闭眼，将手垂了下去。</p>

“这辈子，算叔父欠你的，如今这局面，叔父不能留着你了。”</p>

持盈愣住了，张口欲言，却再说不出话来。</p>

“淳于献他们打着你的旗号，在行都里作乱，我留下你，那些逆党又卷土重来怎么办？从前英儿出世，十三他只是我的养子，还在越州练兵，孩子的身世还瞒得住，可如今他是官家，天下的眼睛都盯着他的，这个孩子再生出来，旁的我不怕，就怕牵连到英儿啊，他要是背负了这样的身世，往后只要受世人鄙夷，被后世诋毁的，我不敢冒这个险哪，”赵桢沉痛地道，“十三是个什么性子，我能不明白么？你说你生了孩子，往后就不再见它，十三他不会的，他要是能与你割舍干净，怎么还会有你肚子里这个孩子？”</p>

持盈目光垂下去，目光呆滞，一语不发。</p>

“他为了你和孩子不管不顾，到时候一发不可收拾，又会是个什么局面？你以为他这官家做的就稳当了？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此次北伐……他败了，到时候又是个什么局面？你的存在，就是他的短处，也是英儿的短处，他再英明，涉及到你也难以做出正确的抉择，”他摇着头，苦笑着道，“我不成了，帮不到他了，这是最后能帮到他的，他舍不得，我替他决定，往后世人要骂狠心，也是骂我狠心，他们父子俩，一定是要流芳百世的明君……”</p>

他看向持盈，低声道，“好孩子，你得成全他们啊！”</p>

持盈缓缓瘫坐在地上，以手支地，杨应吉见了，从一旁端了一个漆盘过来，那漆盘里放了一只天青色的瓷碗，持盈这才看到，那碗里是黑黑的药汁。</p>

杨应吉就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像是在等她做决定。</p>

赵桢仿佛是不忍看这一面，转了身，缓缓向内殿走去。</p>

“叔父！”持盈忽然叫道。</p>

赵桢停了脚步，却没有回身，持盈哀求道，“我知道，叔父已经是做了选择，我只求您一件事，我的性命不足惜，只是我这孩子，它已经七个月了，它……就快要出生了，您让我，把它生下来，生下来之后，送到哪里养着都成，生下之后我便毫无怨言地饮下这药，绝不叫您操心。”</p>

赵桢却没说话，直接迈腿走了。</p>

“叔父！”持盈艰难地弯下腰去对着他的背影不住磕头，“求求您了……”</p>

杨应吉不忍看，蹲在她身前，低声劝道，“殿下您别这样，您得想想，上皇如今这病，这些日子都是在强撑着，若是上天保佑我大虞，便叫上皇能多得些春秋，可若是上天不肯……”他说到此处，没有再明言，“这孩子还有些时日出生，若是上皇他……”</p>

他没说完，可持盈也明白了，若是孩子出生之前赵桢就病死了，便不会有人再逼她自尽。</p>

“再说了，等孩子出生，不，怕是孩子还没出生，官家那边或许也会派人来护着你，所以上皇才狠下了心……”</p>

持盈看着那药碗，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看向一侧半开的窗扉，透过窗扉能看到一小片天空，可夜幕已降，什么都看不清楚，连星子也没有，黑压压的，墨汁般沉重。</p>

她收回了目光，轻声道，“我明白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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