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当空,皖省同乡会馆。</p>
外滩枪击案两天后,江连横带上几个好手,趁夜潜入沪上城区。</p>
从小门来到会馆后院儿,西风随行,赵国砚等人原地留守。</p>
走进会馆大厅,见了王老九和陈立宪,几人随即在一楼寻了间茶室,相继落座,静待杜镛说客上门。</p>
李国栋死后,轮船招商局的态度陡然转变,立刻重新聘用楼静远出任金源码头经理,斧头帮连吃两天“败仗”,又要四处躲避老柴纠缠,终于彻底退出了十六铺地界儿。</p>
码头劳工为了生计,尽管心怀不满,却也只好悉数归附于青帮手下做工。</p>
楼静远连战连捷,早已飘飘然忘乎所以,竟屡次叫嚣,命令王老九就地解散斧头帮,尽快离开十里洋场。</p>
殊不知,“鬼拍门”点卯在即,只待搅动沪上这场腥风血雨。</p>
几人闲话了片刻,不多时,就有帮会小弟叩响房门。</p>
“九爷,江老板,杜公馆的人来了。”</p>
“带他们进来。”</p>
王老九冷哼两声,语气不善。</p>
江连横倒是闷不吭声。</p>
归根结底,这场和谈的双方主角,还是斧头帮和青帮之间的对话,江家不便喧宾夺主。</p>
未几,杜家的两名说客花舌子,便已如约而至。</p>
来人看着面熟,江连横和王老九都曾见过,正是当初讲茶时在场的叶绰三和荣庆瑞。</p>
两人推开房门,却见屋内横着一张长桌,江连横和王老九并肩而坐,身后各自侍立着李正西和陈立宪。</p>
双方照会,通报了姓名,旋即各自斟了茶水,相对洽谈。</p>
叶绰三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坐下来。</p>
相比之下,荣庆瑞却叮咣五四,举手投足间净是噪音,看上去很不情愿。</p>
江连横看在眼里,对于他们俩谁唱白脸,谁唱红脸,心中自然便也有了掂量。</p>
“原来江老板没走啊。”叶绰三率先开口,笑呵呵地感慨道,“阿拉上次一别,明明也没多长时间,现在感觉,竟然好像已经蛮久的了。”</p>
“咋的,这几天摇街找我呢?”江连横冷笑着问。</p>
叶绰三点了点头,当即坦白道:“不错,阿拉是在找江老板,但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把误会讲清楚。”</p>
“呵呵,就为这事儿?我还以为,你们是来给我赔礼道歉的呢。”</p>
“呃,当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阿拉这次过来,既是赔礼,也是慰问。来之前,杜老板吩咐过了,只要能让两位息怒,不论什么条件,都可以尽管开口,不过——”</p>
叶绰三的话还没说完,王老九便怒拍桌案,厉声质问道:</p>
“既然是要赔礼,那就得讲诚意,杜镛怎么没亲自过来?怕了?”</p>
话说得很直接,不留情面。</p>
荣庆瑞立马呛声回道:“杜老板每天有那么多贵客要见,抽不出时间,九爷要是真想跟杜老板当面谈,侬可以直接去杜公馆嘛,怎么,侬害怕了?”</p>
话音刚落,陈立宪当即开骂:“去你妈的,你有没有搞清楚状况,是你们想要和谈,不是我们!”</p>
荣庆瑞立时黑下脸来,沉声回敬道:“小子,侬讲话注意点,阿拉是想和谈,但不代表阿拉就怕斧头帮,懂不啦?”</p>
“好好好,大家都别吵了。”</p>
叶绰三连忙出来打圆场,说:“既然九爷和江老板同意跟阿拉见面,那就说明还有的谈,大家都消消气,心平气和,和气生财嘛。”</p>
“和气?”李正西也不相让,立马出言指责道,“咱们最开始的时候,已经够和气了,结果你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咱几个差点儿在火车站被杀,你们还他妈好意思说‘和气’?”</p>
“是是是,这位兄弟说的没错。”</p>
叶绰三不急不恼,两只胳膊搭在扶手上,端出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架势。</p>
“其实,阿拉杜老板的意思,也很简单。江老板的白纸扇突遭不幸,九爷也损失了几个弟兄,这都是血仇,阿拉也没指望两位能够既往不咎,可凡事还得讲究冤有头、债有主对吧?”</p>
“你的意思是,杜镛对火车站的事,不知情?”王老九神情不屑。</p>
“不晓得,当真不晓得。”叶绰三立马赌咒起誓起来,“九爷,江老板,可以在十里洋场到处打听打听,杜老板是个体面人,他既然说要和谈,那就绝不会再搞出那种事情。”</p>
言未已,荣庆瑞便接过话茬儿。</p>
只不过,他的语气略显生硬,不像是解释,倒像是指责。</p>
“九爷,侬斧头帮的弟兄也不少,码头劳工、黄包车夫,那么多耳目,侬连这点事情也不晓得?”</p>
此话不假,闸北刺杀案距今已经将近半月,斧头帮早已锚定了几个关键人物,诸如阎潮生和焦队长。</p>
其中的确未曾发现杜镛的门生弟子。</p>
然而,沪上人尽皆知,杜镛和张小林是过命的把兄弟,若说他对此毫不知情,王老九怎么也不相信。</p>
紧接着,叶绰三便澄清了杜家的立场。</p>
“阿拉杜老板是做大生意的人,早就不在码头上混饭吃了,所以也不想再去介入江湖纷争,只希望两位来日大动干戈的时候,能擦亮眼睛,以免有所误伤。”</p>
此话一出,江连横等人立时皱起眉头。</p>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p>
“放屁!”王老九厉声斥责道,“你杜镛当初代表‘三大亨’出面讲和,到这时候了,还做梦想把自己摘出去?”</p>
叶绰三急忙好言劝慰道:“九爷别动怒,先消消气,这事的确不太好意思张口,但阿拉也不是光动嘴来了,该有的价码和好处,肯定不会少了两位就是了。”</p>
“什么好处?”</p>
陈立宪脱口而出,引来西风凝眉侧目。</p>
叶绰三见状,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笑呵呵地说:“只要九爷和江老板能够答应,这场火并不会波及到杜家,杜老板愿意给斧头帮开出三个条件。”</p>
哪三个条件?</p>
“第一,阿拉最近听说,九爷好像有不少弟兄被官差抓了。恰好,杜老板在法捕房和警务厅都有关系,只要两位愿意讲和,斧头帮那几位弟兄,明朝就可以安然回家。</p>
“第二,杜老板虽然早就已经不混码头了,但影响还在,十六铺最后到底归谁,阿拉当然没法插手,但只要两位愿意讲和,杜老板愿意出面,帮皖省同乡会在江东对岸,再划出一段渡口。</p>
“第三,斧头帮上次折损了几个弟兄,只要两位愿意讲和,杜老板愿意出钱出力,为斧头帮做出赔偿,这个数怎么样?”</p>
摆明了条件,叶绰三旋即叹息一声,却说:“九爷,人死不能复生,侬作为斧头帮大佬,也不能光想着报仇,还得多为活着的弟兄做打算呐!何况,闸北刺杀案本来就不是杜老板的意思,对吧?”</p>
这三样儿讲和的条件,虽说谈不上丰厚,但对斧头帮而言,却甚是解渴。</p>
王老九和陈立宪不由得相视一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