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了？”</p>
奉天南铁附属地，红楼公馆。</p>
客厅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几个“寓居”于此的宗社党老辫子，听到索锲带回来的消息，不由得瞠目结舌。</p>
“爷们儿，咱别玩笑啊！”灰辫子将茶碗儿放在茶几上，欠了下身，“那么一大批军火，咋能说丢就丢呢！”</p>
索锲叼着烟，脸色铁青地说：“丢了就是丢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开玩笑啊！”</p>
灰辫子站起身，急得团团转：“少了这批军火，蒙人那边的‘勤王军’怎么办？”</p>
那珉坐在角落，吊着眼梢打量屋内的遗老，低声宽慰道：“几位不用担心，荣五爷已经在想办法，去重新订购军火了。而且，蒙人的部队，手上有枪。”</p>
“有枪是有枪，可他们那几条破枪，能跟东洋货比么？”灰辫子自顾自地念叨着，“怎么就丢了呢！”</p>
有他带头，其他几个老辫子，都跟着忧心忡忡起来。</p>
“是啊，怎么就丢了，那里头还有我的一份儿钱呐！”</p>
“会不会是从哪走漏了消息？”</p>
“那还用问？枪炮沿安奉线，打高丽运过来，再往北去，中间多少人经手，保不齐哪个大嘴给说漏了。”</p>
听见大伙儿怨声载道，灰辫子连忙起哄道：“这荣五爷办事儿，也不灵呀！”说着，他又瞄了一眼那珉，“要我说，咱还是都回旅顺去，从长计议才好。总把咱们关在这地方，那成什么了？”</p>
众人纷纷附和，人心浮动。</p>
见状，那珉和索锲几个，立时拉下脸来。</p>
“各位，咱可得讲良心！”那珉说，“要是没有荣五爷忙里忙外，东奔西走，你们连丢都没的丢呐！”</p>
这时，坐在主位上的白辫子，忽然沉吟一声，似乎有话要讲，但又不肯痛痛快快地讲，非得摆出一副惯看秋月春风的架势，全然忘了当日在居酒屋里，被枪声吓得抱头鼠窜的狼狈相。</p>
他微微耷拉下眼皮，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缓缓拿起茶碗儿，贴边儿滋溜了一口，磨磨蹭蹭了半晌，总算是开了腔。</p>
“依老夫看，这件事儿，还是得靠东洋友邦出面，跟当局交涉交涉，如此才能迎刃而解。毕竟，那么一大批军火，总不可能不翼而飞，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儿呢！”</p>
言毕，公馆玄关处，忽然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p>
“贝勒爷，别端着啦！”</p>
众人欠了下身子，却见谭翻译大步走进客厅，自顾自地找了个空位坐下来。</p>
看得出，他打心眼儿里并不怎么看重这帮遗老，跟宗社党勾勾搭搭，无外乎是出于主子的授意。</p>
“调查部的宫田先生，让我来给老几位带个信儿，你们丢的那批军火，已经找着下落了。”谭翻译给自己倒了碗茶，“货，是被吴大舌头的骑兵旅截住了。”</p>
众人暗叹：到底是南铁的情报系统！</p>
“那赶紧请东洋友邦，帮咱们把军火要回来呀！”白辫子急道。</p>
“要回来？”谭翻译冷哼一声，“伱们几个，是真不知道张老疙瘩的操行啊！那老小子是什么人性？没占着便宜就算吃亏！他是属貔貅的，管吃不管拉，军火到他手里，你还想要回来？”</p>
“找关东都督府施压！”白辫子提议道，“张胡匪不敢跟东洋人撕破脸！”</p>
“贝勒爷，你还在这一口一个胡匪呐？人家现在是盛武将军、奉天巡按使！东洋现在正在重新评估，到底是跟你们合作，还是跟他老张合作了。”</p>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p>
“那、那咱就别在这待着了！”灰辫子看向那珉，“赶紧回旅顺去吧！”</p>
“想什么呐！”谭翻译连忙打断道，“你们差点儿把江连横杀了，还想平安无事地离开奉天？”</p>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十分随意，听上去像是在说风凉话。</p>
那珉有些不满，转过头，却问：“谭翻译，您到底是哪边儿的？”</p>
“那爷，我说的都是实话，跟我是哪边儿的没有关系。”</p>
索锲点了点头，闷声说：“他说得没毛病，咱们这附近，确实有问题，我之前还在对面见过有人照相。”</p>
几个老辫子闻听此言，顿觉如芒在背，忍不住回头瞄了一眼窗外，而后悄摸蔫儿地往旁边挪了挪。</p>
那珉等人见状，只有无奈摇头的份儿。</p>
谭翻译更是满脸厌弃。</p>
事实上，若不是宫田龙二支持宗社党，他根本就不关心大清复国。</p>
无奈眼下已经蹚了这趟浑水，得罪了江家，便如剑卒过河一般，有进无退。</p>
既是为了讨东洋人的欢心，更是为了自保小命，谭翻译只好继续为这帮扶不起的老辫子出谋划策。</p>
“老几位，根据南铁调查部的情报，你们丢的这批军火，多半是跟江家有关。”</p>
“江家？扯淡！”</p>
几个老辫子面露不屑，冷笑道：“这批军火是从高丽运来的，又不是在奉天装的货，他们怎么可能知道？”</p>
那珉和索锲两人，虽然也是将信将疑，但却不敢掉以轻心，只是低声问：“难不成江家在安东还有眼线？”</p>
“呃——”</p>
谭翻译怔了一下，却说：“江家是怎么知道这批军火的，我不太清楚，但南铁调查部在奉天军营里，可有不少线人。按他们的说法，江家在前几天，经常去拜访各个中层军官，其中就有第二骑兵旅的人。”</p>
众人哑然。</p>
南铁守备队与二十七师同处奉天，双方官员偶有往来，早已司空见惯，不足为奇。</p>
如此说来，江家从中作梗的推测，便显得尤为可信。</p>
“嘿！这小王八羔子，不光不跟咱合作，还处处跟咱作对！”白辫子义愤填膺地说，“这要是搁咱大清国那会儿，非得把这崽子千刀万剐、凌迟处死了不可！”</p>
“对喽！”谭翻译猛拍大腿，“贝勒爷，你早该这么说了，你这才是当爷的气势呐！”</p>
灰辫子恨恨地说：“我真是闹不明白这小子，咱们答应给他钱，给他生意，甚至答应让他当官儿，他怎么就非得跟咱们作对，去给一个土匪当狗呢！”</p>
“你说这个，我还纳闷儿呢！”谭翻译问，“江连横对你们来说，怎么就那么重要？不就是个江湖会党么！”</p>
那珉哼哼了两声，却说：“当年，就是这帮会党，把咱的朝廷给折腾没了！”</p>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p>
“荣五爷本来是想让他成大事、立大功，现在看来，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p>
谭翻译本想追问，那珉却不愿跟一个外人透露太多。</p>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谭翻译识趣道，“可是，宗社党军火被截，你们这回总不能再惯着他们了吧？”</p>
话虽如此，众人却有些迟疑。</p>
奉天不是宗社党的地盘儿，江家在此地的耳目，多如牛毛，以至于官署破案，有时候都得借他们的消息。</p>
刺杀江连横，一次没成功，便很难再有第二次。</p>
然而，谭翻译却是有备而来。</p>
只见他呵呵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背过两只手，迈开四方步，摇头晃脑，胸有成竹，徐徐地走到窗边。</p>
“江家，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帮下三滥！土匪、地痞、小偷、赌棍、娼妓、乞丐……乌合之众罢了！他们凭什么拧成一股绳儿？江湖道义？”</p>
谭翻译自问自答：“道义才值几个钱儿呀！说白了，不就是江连横那小子，傍上了一座靠山么！有兄弟不假，但大多都是些趋炎附势之徒！张老疙瘩只是拿江家当白手套，又不是拿江家当亲手足！断手不能再生，可手套脏了，扔就扔了，大不了再换一个！”</p>
众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却不知道该如何实施。</p>
谭翻译冲窗外努了努嘴：“看见外头那几个小叫花子没？那都是江家的耳目！”</p>
“真的假的？”几个老辫子连忙凑到窗台边上。</p>
“你们还不信！”谭翻译转过身，“我可听人说过，江连横最信任的四个手下，就是叫花子出身。其中有个老三，直到现在还经常跟他们混呢！”</p>
那珉嘟囔着问：“这几个小叫花子，跟你说的‘手套’，有什么关系？”</p>
谭翻译呵呵笑道：“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但到底能不能成，那就得看索爷的能耐了！索爷，索爷？”</p>
连喊了好几声，没人答应。</p>
众人有些好奇，便纷纷朝索锲的方向看去。</p>
只见索锲靠在椅子上，两只眼睛定定地看向棚顶上的吊灯，夹在指尖的香烟，因长时间未曾动弹，已然烧出指节长的白色烟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