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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雪色连天,白芷步履匆忙,撑着油纸伞拥着宋令枝回临月阁。

“奴婢先前回花厅,正好碰上春桃姐姐。”

怕耽搁给宋令枝送手炉,白芷遂找了腿脚快的魏子渊,帮忙走这一遭。

只是待她重回戏楼,却见宋令枝心神恍惚站在廊檐下。

顾不得多想,白芷匆匆将手炉塞至宋令枝怀里,压低声凑至宋令枝耳边。

“姑娘,春桃偷偷给奴婢送来消息,说是夫人打算明日过来,竟是要问姑娘的功课呢,让姑娘提防着点。”

宋令枝目瞪口呆,霎时将沈砚抛在脑后,她愕然:“……什么?”

白芷急急拥着人往回走:“姑娘这大半个月可是一张帖子都未临,大字也不曾好好写,若是明日夫人瞧见,定是要生气的。”

姜氏待宋令枝向来严苛,宋令枝不敢大意,扶着白芷的手疾步回屋。

临月阁各处点灯,一众奴仆婆子手持羊角灯,立在廊檐下,亮如白昼。

黑漆描金长桌上燃着两根如手臂粗笨的蜡烛,烛光摇曳,秋雁轻手轻脚握着烛剪,剪了灯花。

不敢叨扰宋令枝,无声挪至熏笼旁,掀开罩子添了几块提神的薄荷香饼。

宋令枝坐在花梨大理石书案前,奋笔疾书。

这半个多月松懒懈怠,竟是一张帖子也未临。

宋令枝翻箱倒柜,也只在书案上翻出几张旧字帖,勉强可以应付一二。无奈之下,宋令枝只能连夜赶抄。

丑时三刻。

廊檐下,早有坐更的丫鬟捱不住,提着羊角灯昏昏欲睡,悄悄打着盹。

脑袋不小心砸到柱子,惹来“咚”的一声,立刻遭来值班婆子一记白眼。

小丫鬟惶恐不安,忙不迭站直身子。遥遥的,却见一人披着石青鹤氅,双手捧着描金漆木攒盒,自游廊走来。

来人步履轻缓,神色自若。

小丫鬟揉揉眼睛,险些以为自己看花眼,细看方发现,那是宋令枝从金明寺带回来的侍从。

剑眉星眸,长身玉立。

小丫鬟下意识屏气凝神,悄悄为魏子渊挽起猩猩毡帘。待人走后,小丫鬟的目光方恋恋不舍从魏子渊身上移开。

暖阁内。

三足兽耳珐琅香炉点着海棠香,香雾氤氲。

宋令枝一手扶额,只觉头晕眼花,身子乏得厉害。

秋雁从魏子渊手上接过攒盒,置在一旁的高几上。

“姑娘歇会罢,倘若熬坏了眼睛,老夫人可要心疼的。厨房送了鱼丸鸡皮汤来,姑娘可要尝尝?”

书案上磊着满满当当的诗集书册,宋令枝眉眼透着倦色,她有气无力:“怕是来不及。”

欠下的债不少,就算不眠不休写上一整夜,也是杯水车薪。

白芷轻叹口气:“奴婢说什么来着,姑娘往日也该听劝才是,若是素日多练几张大字,何苦这会挑灯夜读。”

宋令枝后悔不迭,抬头望,倏然瞧见垂手侍立在左右的魏子渊。

她挥挥手:“你回去罢,我这屋有秋雁和白芷守着就成。”

魏子渊身影未动,只视线落在宋令枝书案上的帖子上。

宋令枝好奇:“……你认得字?”

一语未了,宋令枝恨不得当场咬舌。

前世魏家的钱庄是魏子渊一手操持的,若是不识字,魏家的钱庄也不会遍布天下。

魏子渊不语,只从笔架上拿起一支狼毫,挥墨雪浪纸上。

字字遒劲有力,亦如魏子渊本人。

宋令枝凑近瞧:“你字倒是写得不错。”

魏子渊垂眸。

那纸上写的,赫然四个字——

我可以写。

宋令枝懒懒叹一声,看出魏子渊心中所想,她莞尔:“你我字迹不同,你怎么帮我写?”

魏子渊躬身上前。

视线在宋令枝刚临过的帖子上轻轻掠过,狼毫重握在手中。

不多时,雪浪纸后又续上一行小楷——

字迹竟和宋令枝先前临的如出一辙。

若非细看,定不会看出有何异样。

魏子渊提笔,又重写了几张。

宋令枝瞠目结舌,惊诧:“你会模仿?”

魏子渊持笔写:不是很好,再练练就看不出了。

宋令枝弯唇,接过雪浪纸细细端详:“已经很好了。”

秋雁和白芷瞧见,忙忙拿来一沓雪浪纸,递与魏子渊。

秋雁喜得眉开眼笑:“既如此,你便替姑娘抄上罢,省得姑娘明儿挨说。”

宋令枝笑着拍开秋雁:“净胡说,你当母亲那般好糊弄?”

姜氏出身书香名门,祖上曾是国子监祭酒,若非当年阴差阳错,姜氏也不可能嫁到宋家做宋家妇。

与宋令枝不同,姜氏写得一手好小楷,在练字上也下了苦功夫。

宋令枝一手托腮,莹莹烛光跃动在她眉眼:“先前我不过三日不练字,母亲一眼就看出我字临得不好,连我几时偷懒她都知。且祖母往日也常和我说,经商之人,‘诚’字为重。”

宋令枝慢悠悠在纸上落下一字,“我若是连这都做不好,岂不辜负了祖母素日待我之心?”

且姜氏本就不喜自己,便是宋令枝此刻拿出上千张大字,她也不会夸自己一字。

白芷和秋雁眼中光亮霎时消失殆尽,讪讪低下眼眸。

秋雁踟蹰:“那姑娘……还写吗?”

“当然。”宋令枝不假思索,“方才那鱼丸鸡皮汤还在吗?”

白芷忙忙端了过来,伺候宋令枝用膳:“这会子夜深,姑娘莫吃多,小心积食。”

更深人静,苍苔露冷。

天色将明未亮之时,宋令枝终抄完三十张大字。手腕酸胀,白芷拿了热手帕捂着,方觉好些。

宋令枝声音懒懒:“白芷,我先歇会,倘若母亲……”

正说着话,忽见院外响起小丫鬟急急的一声:“——夫人!”

缂丝屏风后,宋令枝垂手侍立在一旁。

姜氏一身镂金百蝶穿花牡丹纹锦袄,雍容华贵端坐在书案后,素手纤纤,轻翻过案上的雪浪纸。

字帖多是昨夜临的,宋令枝心神不宁,一面担心姜氏看出,一面又提防姜氏问自己的功课。

难得,不见姜氏道自己半句不是。

姜氏淡然起身,月白羽纱鹤氅曳地:“随我去佛堂。”

宋令枝不明所以,福身道了声“是”。

佛堂内。

檀香缭绕,姜氏一手握着犍稚,轻敲木鱼。

钟声古朴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