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一九五三年,允和协同张传芳,整理出六段戏的身段谱,此时的她,对命运,对造化,有了新的领悟:昆曲于我,由爱好者渐渐转变成了事业。我没有完,结缘昆曲,有了一种新生的感觉。“塞翁失马”,时间越长我越体会到这是一种幸运。如果我没有及早下岗,如果“文革”时我还在工作,那我必死无疑,不是自杀就是被整死。
江海茫茫,地阔天高,有人寄情于山水,有人寄情于风月,有人寄情于家国。在戴上帽子,失去工作之后,允和寄情于昆曲。不得不说这是缘分,张家四姐妹,都同昆曲缘分匪浅。在编辑部工作之前,允和是一所高中的历史老师。她曾写了一篇论文,寄到北京,虽然没有发表,却很得一位编辑的欣赏。于是,人民教育出版社聘请允和为编辑,同大家一起编写中学历史教材。允和认为,这是一个全新的职业生涯,正当她雄心万丈、兴致勃勃地准备开始闯事业时,厄运却悄然降临——她失去了工作。
倦鸟知返,落叶归根,身心俱疲的允和独自返回苏州,那座花月朦胧岁月静好的故城。她静静地在这里舔舐伤口,直至月色温柔轻抚,拂去满身伤痕。战后,五弟已经搬回苏州九如巷,允和就住在五弟家里。故地重游,目光游移过往昔的一花一世界,当年叫人头疼的孩子都已经长大,又有新的淘气鬼叫嚷着穿过悠长的花木小巷,原来时光悄然流转,对于青色的瓦和疏落的柳来说,什么都不曾变过。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失去了工作的允和,找到了另外一个眷眷缱绻的世界。从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四年,她用尽一切,热爱着自幼相伴的昆曲。她一直担任北京昆曲研习社联络组的组长,这个研习社,是得到了文化部的支持的。支持并不是无缘无故的,天上哪里有无故落下的馅饼呢——允和说自己在那些年里,写了好些昆曲现代戏,甚至有“楼上有绸缎,楼下有葱蒜”之类的词,全然是出于上头的要求,颂扬人民公社,赞扬新社会新时代。她从事这份工作,因为珍惜,也因为心爱,兢兢业业,却从来都没有拿过一分钱工资。她总是说自己是一个最平凡的人,一个家庭妇女,靠丈夫的收入生活。丈夫是语言学家,新中国当时极力谋求文字改革,他是无法替代的人物,所以不必担心失业。
周有光的安然也只持续到一九六九年,那年,命运的恶劣露出蛛丝马迹,他被下放到宁夏改造。那个风沙遍地、荒草沙沙的地方,彼时,跟富饶丰美毫无关系。他下放的地方在和内蒙古交界的一个小村庄,不是世外桃源,亦是与世隔绝,距离最近城镇,都有三十公里的距离。周有光在这个荒草丛生的地方,生活了两年多。允和没有同去,她选择留在北京,照顾年幼的小孙女,其实也照顾周有光。
他有青光眼,但他所在地方的那个医务室,根本没有他需要的药水,所以只能由允和在北京开药,然后远远地给他寄去。开药的过程也相当纠结,每次都要软磨硬泡,甚至还要送点小礼物,才能开出两支眼药水。允和有先见之明,她及时退出工作岗位,让她得以在这场运动中全身而退。这让她的档案非常干净,谁都没法在档案上为难她。而且,早在他们准备全面调查她之前,就毁掉了自己的所有私人物件,包括:信件、日记、散文、诗歌,甚至是记录着美好回忆的照片。她花了一个星期,将自己此前的人生,烧成一片空白,“我的指头好酸,全身都痛。我把珍贵的东西毁得一干二净”。世事苍凉的痛,也不过如是。
允和是有前车之鉴,十五年前刚被贴上标签时,就有人到家里来,拿走了周有光这些年写给她的所有信件。这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她寝食难安,亲自找上主管委员会,要求他们把这些信退回来。几天后,信被发回周家。到了一九六七年,她连同所有私人物件,将这些信付之一炬。火光如烈,飞灰如散落满地的青霜,烧掉的是文字,烧不掉的却永远留存在心间,直至沧海桑田。
年华流淌至今,张家十个孩子,早已天各一方。尤其是四姐妹,元和随顾传玠去了台湾,音讯难寻;充和嫁给傅汉思,移民去了美国。只有兆和、允和留在北平,她们从小关系密切、感情深厚,暮年依旧相依,也算得上是罕见情分。他们同一年结婚,又同一年生子,抗战时兆和逃难到云南星贡,允和在成都重庆间辗转。抗战结束后,姐弟十人相聚上海,那时,元和未去台湾,充和未嫁人赴美,战争里谁都还活着,已是备受眷顾。相聚之后,再度相离,从此,他们再未如此团聚,总是缺了她,又少了他。此后山长水阔,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都将走向属于自己的旅途,星空大海,高原山峰,各自的幸运和欢喜。
直至一九五六年,允和、兆和以及三弟定和都在北京落户,经年漂泊,才算是有了一个固定的家。但很快面临着又一重灾难,“文化大革命”里,在北京的张家人,只剩下了四个,允和、沈从文、定和的儿子,还有允和的小孙女。所有一切都尘埃落定,生活回归平静的本真。创伤却已经在灵魂深处烙下印记,允和曾患上非常严重的焦虑症,害怕失去,害怕压力,最难以磨灭的是,惧怕害怕本身。像永无止境的噩梦,始终行走在白雾茫茫的长街,奔跑过长廊,徜徉过人海,没有谁有一张深刻面孔。
她开始和抄写《心经》,如同虔诚的信徒,其实她并不信仰任何宗教。只是那些温雅的词句里,隐含着令人心安的力量。它教会她相信,一切皆空,世间万般法相,都是昙花一梦,转瞬即逝。因为万般皆空,所以不必有执念,不必苦苦追寻。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涅槃即重生,步步归尘,诵念一次,躁动不安的灵魂,仿佛就能获得过往宁静。
这些充满佛理的句子,使她重获往日平常心。骨子里,她依旧是那个高兴和悲伤都淋漓尽致的张允和,她爱世俗烟火,爱人间流水,爱一切喧嚣浮华和极致快乐,活得自我又坚强。人就该是那样的人呵!不管是活到哪里,走到何方,都真实地彰显着最真的自己,留住一点时间都冲刷不走的东西,哪怕是有太多太多的浮云,都被风吹得面目全非。八十年代,政策开始宽松,充和回故土探亲,未久,允和出国,在定居奥克兰的元和家里住了一段时间。她重新开始写日记,在七十多岁的时候,笔调轻快得教人怅然:
昨天下午四时,大姐在右颊加黑色一抹,也在上唇画得高大些,我拍了“剔银灯”照后,又拍惊丑,在屋外,光亮不好,不够理想。
惆怅的是读故事的世人,故事里的故人却有小小快乐就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