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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爷,人皆有惰性。”
“您买这么多粮食,无论中枢还是地方,哪怕是民间百姓,对耕种之事,怕也会开始松懈。”
待朝臣退下后,冯孝道:“待惰性形成,还会有多少人用心耕种?”
“倘若中南不再卖粮食给大明?亦或是,暹罗等国从大明版图中独立出去。”
“届时大明又该如何自处?”
冯孝的担忧很有道理。
人嘛,有口吃的就不想动弹,没有小皮鞭抽打着,人类是不会进步的。
“冯孝,你能想到这些,说明你进步了。”
朱祁钰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情,朕要先解决大明的温饱问题。”
这是事物发展的必然结果,朱祁钰也束手无策。
为什么人一代不如一代,日子过得越好,百姓越烂,最后导致世界都在摆烂,原因就在这。
但不能因为可能预见的恶果,就放弃做事的动力。
“是奴婢多嘴了。”冯孝请罪。
“不,你说的很对。”
“这些问题一定会发生的。”
“其实还会衍生出一个问题,当粮食吃饱后,百姓的心思就不在种地上了,就会其他想法,就不好统治了。”
“这也是太祖皇帝要把大明百姓拴在土地上的原因。”
朱祁钰声音低沉:“但朕是天下人的君父,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强行愚民,大明该变一变了。”
“把邢国公请来,再备一桌酒宴,朕和邢国公说说话。”
他要安抚于谦一番,让于谦安心给他卖命。
而皇帝的一番举措,于谦自然看在眼里,皇帝让他镇守京师,同时又布下一只茧,把他困在京师,让他乖乖当个臣子。
下午,于谦入宫拜见。
他这一年的工作,就是操练水师,近一年时间过去,已经初见成效。
“邢国公来了?”
朱祁钰放下奏章:“走,朕肚子饿了,陪朕喝两杯。”
于谦被皇帝拉着,走进饭堂。
一桌丰盛的烤肉,已经准备好了。
于谦眼尖,看见盘中皇宫珍藏的辣椒,顿时口中生津。
朱祁钰让挥退太监,他亲自来烤,于谦吓得跪在地上,连说不敢。
“都下去吧,朕和邢国公说说话。”
打发所有宫人下去,整个饭堂只剩下皇帝和于谦。
“起来,在饭桌上,没那么多规矩,免礼、免跪。”
朱祁钰用筷子翻动烤盘上的肉片,烤好的先夹到于谦的盘中。
于谦有点惊恐。
“邢国公,朕这番布置,伱在眼中有些可笑吧?”朱祁钰把一片牛肉,放在于谦盘中。
于谦差点咬到舌头,马上要跪下。
“坐着,跟朕说说心里话。”
朱祁钰道:“朕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疑心病这么重了。”
“您和老太傅扶立朕登基,又建功立业。”
“这才十年过去呀,朕就开始防备着你们了。”
“甚至,坐在那龙椅上,朕每日都如坐针毡啊,朕的疑心病越来越重了。”
于谦听着皇帝自说自话,眸光闪烁。
“邢国公,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谁都不信了。”
朱祁钰将烤好的牛肉、羊肉、猪肉、土豆片、腊肠往于谦盘子里夹。
于谦的盘中,堆积如山。
而自己盘中,空空如也。
于谦拿筷子的手,放在桌上,一动不动。
“朕是不是病了?”朱祁钰停下筷子,看向于谦。
于谦要跪下。
“坐着,今儿个是家宴,朕和你,不是外人。”
朱祁钰继续翻动烤盘上的肉:“邢国公,原来的朕,是这样吗?”
“陛下至情至性,身体康健,哪有什么疾病呀?”于谦看得通透,皇帝不是有病,这番话是安他的心。
“别说套话,跟朕说两句实话,于谦,你是怎么想的?”
炭火太猛,烤盘上的肉又熟了,朱祁钰夹到自己盘子里。
裹住蘸料,放进嘴里吃一口,轻轻点头:“朕亲手烤的,味道不错。”
“陛下只是防着臣,没杀死臣,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于谦认真道:“臣清楚,陛下并非忌惮臣功高盖主,而是看不透臣。”
“可是,臣的心思纯粹,只要为大明好的事情,臣皆愿意做,百死不惜!”
是吗?
朱祁钰指了指他的盘子:“吃,放片蒜味道更好。”
可是,皇帝却不吃蒜。
因为蒜的味道冲,有口气,君子很重视自己的仪表,于谦也不吃。
但皇帝说了,他在肉片上,加了片蒜,放进嘴里,却吃不出蒜味,心里都在盘算着,皇帝的深意。
看吧,这就是现在的于谦,皇帝让他干啥他就干啥,但心中却藏着东西。
所以皇帝看不透他,所以恐惧他。
“这是朕的江山,朕当然想为它好啊。”
朱祁钰道:“所以朕要南下。”
“朕南下,要做的事情很多,邢国公,您能支持朕吗?”
来了!
于谦目光坚定:“陛下所作所为,皆为江山社稷,臣愿豁出一切,站在陛下这边!”
朱祁钰点点头:“朕南下第一件事,是开海。”
果然!
皇帝不是要开海,而是强势开海,不知道要杀多少人的那种开海!
“第二件事,是盐政。”
“朕之前就说过,要彻底改革盐政,让天下百姓都能吃得起盐,中枢不再靠盐税支撑税收,所以,盐政要大改,甚至彻底废除。”
于谦眼皮子一跳,皇帝这是去作死呀。
“第三件事,士绅!”
“江南士绅,已经蔚然大观,形成庞然大物。”
“甚至,开始学会养寇自重了,他们要干什么?要当皇帝吗?”
“而老太傅在南京,一动不动,让朕十分不满,他不敢做什么,当个泥胎木塑,那就朕来做。”
于谦吞了吞口水,有点后悔。
这是千里送人头啊。
“第四件事,倭寇。”
“和前面三件事比起来,倭寇不过癣疥之患而已。”
“前面三件事做完,倭寇自然就消失了。”
朱祁钰目光阴鸷:“邢国公,你会支持朕吗?”
没看胡濙一动不动吗?
摆明了不敢搀和。
江南的水太深了!
皇帝去,容易把皇帝淹死。
“陛下,能否一件一件事的做?”于谦有点怕。
能让大明战神恐惧的事情,可见这件事的难度。
能弹压江南士绅的皇帝,只有一个,太祖皇帝。
连太宗皇帝,都被迫和江南士绅合作。
江南士绅的壮大,和太宗皇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而景泰帝,却要掀桌子了。
“邢国公,这三件事不做完,朕取得的所有政绩,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等朕一驾崩,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那么,朕折腾什么呢?”
朱祁钰道:“朕不愿做太宗皇帝,朕想做太祖皇帝!”
第一次,朱祁钰向外人袒露心扉!
太宗皇帝,不过是委曲求,得到的天大功绩,结果他死后,一切回到原点,后人只剩下一声叹息。
只有太祖皇帝,才能随意大刀阔斧改革,莫说江南士绅,天下妖魔鬼怪都得低头。
“陛下……”
朱祁钰摆摆手:“你说不支持也可以,就像老太傅,他不支持朕,但朕心里清楚,他是爱朕,所以不支持朕的,朕都懂。”
“陛下,太急了。”于谦很无奈。
“现在,朕一道圣旨,就能强势开海,可最终肥了谁呀?”
朱祁钰问他:“同样的,朕一道圣旨,就能改革盐政,不过人亡政息罢了,糊弄糊弄朕,等朕死了再回到原点。”
“朕都清楚。”
“这些事,不用做的。”
“只要朕愿意相信,天下人制造出来的太平盛世,那么朕就是盛世之君,后代史书上,会歌功颂德朕。”
“但朕不愿意做这样的皇帝!”
“朕不怕失败,朕也不怕骂名,甚至,也不想要那个所谓的好虚名。”
“朕想的,就是让天下变好,即便朕死了,朕的改革,没有人亡政息,能够继续实行下去,改革下去,朕就知足了!”
这番话,让于谦听出了皇帝的恐惧。
皇帝对江南士绅的恐惧。
其实。
朱祁钰说得一点都不夸张。
江南士绅靠着农耕,就已经膨胀成为恐怖的江南财阀。
只要开海,江南财阀会迅速膨胀,从大明财阀,膨胀成为世界财阀,到时候皇帝能管得了?
朱祁钰下旨去抓,人家往国外一跑,等风头过去,他们又回到大明,继续享受政策福利。
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就能扶持起一大批官员,这些官员逐渐占据中枢,为他们发声,最后将皇权,一点点掠夺到财阀手里。
财阀政治就此形成。
这财阀,和世家又有多大区别呢?
老朱家就从皇帝,变成了大明董事长,变成了财阀的代理人。
朱祁钰不允许,江南士绅窃取改革的胜利果实,决不允许!
“朕不做,就没人能做了。”朱祁钰放下筷子,听着火炭燃烧的声音,大殿内落针可闻。
于谦何其英才,自然看透这点事情。
东汉两晋南北朝隋唐的世家,曾经大元的汉世侯,本质就是财阀啊,皇帝是他们挑的,游戏规则是他们定的,王朝兴衰他们说了算的。
世家制,这个被淘汰出历史垃圾堆的东西,改头换面为财阀政治,又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然而,作为既得利益者于谦会怎么选择呢?
“臣愿誓死追随陛下!”于谦跪在地上,重重磕头。
他的确可以选择不支持,那么留守京中就不是他了,必须换一个和皇帝一条心的人,就是范广。
人,都会从自己利益出发。
重回世家制,对他这样的勋爵人家,是没好处的。
爵位是世代传承,与国同休。
而世家,是国可灭家不能亡,这就和勋爵利益冲突了,在勋爵眼中,国在爵位就在,所以国高于家。
还有一点,他家虽是江南人,但并未参与海贸,开海之后,他家不是最大利益集团,当然没办法得到更多的利益。
最重要的一点,他没得选。
他功绩越高,反而越没有闪转腾挪的余地,他要么选择彻底支持皇帝,要么选择换个皇帝。
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的,他的功劳太大了。
“邢国公起来。”
朱祁钰对他的支持很满意:“你不支持朕,朕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臣知道陛下爱臣之心,但只要为大明好的事情,臣愿意赴汤蹈火。”
于谦当然知道,皇帝在这个当口,不会擅杀大臣的。
但是,以皇帝小心眼的个性,此事无论成与败,他都不会得到重用了。
就如袁绍手下谋士田丰一样,早晚没好下场。
“此事若败了,朕会什么下场啊?”朱祁钰莫名其妙说了这么句话。
于谦苦笑:“大不了回京师,过几年再去一次而已。”
“哈哈哈!”
朱祁钰大笑:“那朕就实行最严厉的海禁,把所有沿海百姓迁回内地!并向西开拓,把江南百姓移去西北!”
于谦忍俊不禁。
但是,若败了,怕是要换个皇帝了。
士绅的反扑是恐怖的。
“陛下,十万大军不够。”于谦既然支持,就要站在皇帝角度考虑问题。
“如何不够?还有任礼、王诚、李震、欧信、杨信、胡豅等人军队,合计二十多万。”
于谦却摇了摇头:“陛下,驻扎在江南的军队,未必可信。”
果然,于谦和皇帝想一起去了。
江南士绅的渗透能力太强了。
看看南京保卫战,倭寇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攻打南京,各个卫所都被渗透成筛子了。
于谦像是意识到什么:“陛下想调胡军南下?”
孙原贞将一万胡骑,安置在万都司。
还有安置在宁夏、热河等地的胡人,皆可用。
朱祁钰嘴角翘起:“什么都瞒不住邢国公啊,没错,朕要大用胡骑,随朕南下。”
“陛下,胡骑容易受贿赂,不会忠心用命的。”
于谦分析:“您在江南时间越长,胡骑被渗透得就越快,臣以为,当不停调换戍卫,使用轮值制。”
还得看专业人士。
朱祁钰眼睛一亮,大明兵卒二百万,南京驻扎的军队高达二十万到二十五万之间。
而皇帝带去十万人,共三十五万大军拱卫皇帝。
如果使用轮值制。
三个月一轮,从各地盲调。
江南士绅能力再大,也不可能将天下兵卒都渗透了吧?
而且,还有朝鲜、哈密、安南兵可用。
“这个办法好。”
还可借机,拿回云南黔国公手中的兵权。
魏国公和定国公被削爵,黔国公上了请罪书,虽早在预料之中,却让皇帝不爽。
黔国公府虽忠心,那是因为皇帝没动云南这块蛋糕。
如果皇帝要纳入中枢呢?
黔国公还会忠心吗?
此事,还需试探。
“陛下,臣以为可多用安南、朝鲜、哈密兵,以及胡骑……”于谦笑而不语。
让他们去和士绅火并,趁机消耗掉。
朱祁钰颔首:“邢国公支持朕,让朕增添了几分胜算啊。”
“若败了,朕如丧家之犬一般,回到北京,邢国公切莫笑话朕啊。”
这句话的深意是,皇帝若败,你于谦得让朕安然回京。
于谦心头一跳:“臣必亲率大军,去接陛下回銮!”
“有邢国公这句话,朕心中有数了。”
朱祁钰微微点头:“朕敬你一杯。”
这顿饭吃得于谦心惊肉跳,结局还是完美的。
安了于谦的心,也说服得到于谦的支持。
虽然没明说,于谦一定知道,朱祁镇登基,他是什么下场,所以他会看死朱祁镇的。
九月初二下午。
李瑾、毛胜、郭登等人抵达京师,皇帝又诏见嘱咐一番,让他们军休整一日,明日启程。
倒是舒良,抱着朱祁钰的腿哭了半天。
“皇爷,奴婢操练了3732个兵卒,个个都是精锐,个个都能皇爷靖忠!”
朱祁钰十分满意:“你单独编成一营,隶属于御马监,做朕的亲军。”
禁军二十六卫是不动的。
他们继续负责戍守中枢、皇城、以及北京城外的重要城池。
“奴婢遵旨!”
冯孝、舒良随侍。
又从谈允贤宫中的女医官里,调了五十人随侍,还有朝阳学社里的学生,部随侍。
宫中的侍卫,调了大半随侍,都是青年才俊,皇帝也是历练他们,也是把他们外放出去,代替皇帝,看一看地方情况,然后禀报给皇帝。
九月初三,九点钟。
皇帝的銮驾从紫禁城出发,在新修的通惠河港口登船,并不走运河,而是走山东、河南、中都、江苏,抵达南京。
御驾船队有三千艘船支,两千艘战船,合计五千艘。
船速行驶速度偏慢,骑兵则在沿岸奔驰,拱卫龙船。
而且,龙船有三十三艘,外军并不知道皇帝会住在哪一艘上,皇帝会随机住一艘。
范广执掌军,郭登担任副手。
李瑾和毛胜,率领两岸骑兵。
后宫之中,谈妃和胡妃,以及陈献章的女儿,宋淑清四人随侍,因为其他嫔妃都有身孕,无法出行。
两宫太后和常德公主,皆在船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