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赖六一五一十,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了。
他出自苏州府常熟林家。
这个林家,是私盐贩子出身,据说投了恩帖拜入定国公门下。
“定国公?”宋伟脸色一白。
他可把南京城托付给了定国公和魏国公啊!
赖六哭着回答“主家的事,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并不知道实情!”
“继续说!”
赖六是林家家生子,因为身材魁梧,其父忠诚,所以赖六被外放出门,在卫所里谋职。
其实,他一直都在林家卖命。
“林家给你的命令是什么?”
“引导您在松江府兜圈子……”
宋伟脸色一变。
他以为用百姓引倭寇出来,进而诛杀倭寇的计策,竟是这个林家故意而为的?
“大人,只是把您困在松江府,不是让你收编倭寇。”赖六恐惧道。
宋伟明白了,困得不是他宋伟,而是南直隶的精锐,不许他们回南京城!
南京危矣!
“所以,在青浦城狙击倭寇的时候,是你们的人,怂恿兵卒去抢掠倭寇,结果被倭寇打残。”
赖六点头。
并不是林家一股势力,还有很多势力,合谋做这件事。
把他宋伟困在松江府。
他们再把倭寇放入南京城,放任倭寇屠戮南京城?
“他们是傻子吗?南京城意味着什么?他们敢动?”宋伟终于懂了“狗急跳墙”这个成语。
“本将收编倭寇,伱为什么慌乱?”
“担心被查到主家,也担心你挥师救援南直隶,控制局面。”赖六哭着说。
宋伟攥刀的手在抖。
倭寇攻打南京城,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懂。
起码他这个南直隶守备,首当其冲,皇帝的怒火,会第一个对准他!
“赖六,你想过没有,本将现在回南京,来得及吗?”
宋伟凡是都愿意多想一点,忽然意识到,赖六的原因很牵强,按照时间来算,南京城要破应该已经破了。
他现在回去,也是没用的。
“大人,可万一您回去,我的任务就失败了。”
宋伟不信。
赖六还在隐藏关键信息。
“你不希望本将整编倭寇,说明触动你的利益,难道说你不止是林家的家生子,还是倭寇中的一员?”
赖六瞳孔放大,猛地戳到了刀尖上。
鲜血迸溅。
宋伟没有及时挪开,赖六已经中刀了,也朝着宋伟狞笑道“南京城已经破了,看你该如何收场吧!”
“来人,把那个军吏全照抓进来!”
然而,在赖六被抓的时候,军吏已经自杀了。
宋伟的猜测没错,这个赖六不止是士绅的家生子,还是一名倭寇,也可以说,这支倭寇队伍,就属于士绅!
他用死,在拖延时间,阻挠宋伟回防南京。
宋伟已经没那么蠢了,他在想,现在回去还有用吗?
而从南京的奏报,跑死了十几匹马,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京师。
此刻却是八月初一的大朝会。
大朝会,就是俗称的御门听政。
寅时,凌晨三点,皇帝坐在奉天门内,百官跪在地上,听知政事。
今日讨论的事情太多,延误了一个时辰。
“就在朝阳城,先建一座太学。”
没有叫大学。
因为这个年代没有大学这个词汇,大学是西方的舶来词。
太学却是华夏土生土长的词汇,太学始置于汉武帝元朔五年。
“太学下,设置中学和蒙学。”
“儿童经过开蒙之后,可进入蒙学学习,蒙学也可称为小学;”
“蒙学毕业后,可以参加童式;”
“考中秀才后,可入中学学习;”
“中学毕业后,再参加乡试;”
“考中举人后,可入太学学习,再参加会试;”
“以后金科进士,可入翰林院和太学养望,教导生员。”
“太学,朕要全国各地都办!”
教育,是民族的根本。
朱祁钰不担心文人反动,也不担心百姓学了知识就会造反,反而有了知识才会明理,才会监督国家,促使国家变得更好。
国家强盛,和教育密不可分。
“今年先办四所,在北直隶办两所,再在南直隶办一所,在江西办一所。”
朱祁钰一直想成立河北和北直隶两个地方,奈何朝臣反对。
江西因为进士太多,教资力量也是最强的,自然该最先兴办。
德教天下的盛事,朝臣自然是十分雀跃的。
“陛下,太学和国子监是否冲突?”教育司司正毛宗鲁躬身问。
毛宗鲁是宣德五年进士。
其人在地方担任教谕,颇有政绩。
右司正和毛宗鲁同年进士,也是宣德五年进士,冯显宗。
都是以教谕之政绩被记录在案。
而且,其人都老持稳重,能担大任。
“并不冲突,国子监和太学一样,都是学习的地方,兴办多少都是不冲突的。”
冯显宗行礼问“陛下,那在家温习的学子,可否参与科举?”
“当然可以,太学只是朝堂为百姓开创的一个学习的地方而已,未来还要开到乡间去,让乡间孩童,也能上蒙学。”
朱祁钰认真道“今年只建四所,主要是教谕稀缺,总不能让经义大家全都来太学,担任教谕吧?”
“这些儒学宗师说的,那些生员也听不懂。”
“朕也下令让他们在家乡兴建学宫,多多收徒,让各派学生成为显学望学。”
“朕希望,十年之后,全国各省都有一所太学,学宫遍布乡间;”
“二十年后,全国有一百家太学,并拆分太学、中学和蒙学,蒙学开到所有乡间去,中学开在府上去;”
“五十年后,每个府都有太学!”
“治学,是朕之所向,但也需要诸位和朕一起,勠力同心才是呀。”
朱祁钰说得兴奋。
朝臣恭拜。
足足三个时辰的大朝会,谈论冗长的内容。
朱祁钰浑身疲累,但还没议完“朕还有意拆分南北直隶,就拿北直隶举例,朕预想保留顺天府,单独立为北直隶,其余之地,改为河北省,单独建省。”
太监搬出地图来,皇帝让百官看。
果然,遭到群臣的激烈反对。
原因很多,顺天府无险可守,万一有外敌入侵,可随时征召大军,抵御外敌。
一旦成立河北,河北所托非人的话,京师的城防怎么办?
“如今天下承平,京师哪来的战事啊。”朱祁钰轻笑,笑朝臣胆子太小,怎么可能有贼人打进京师呢?
“陛下,南直隶急报!”
正讨论激烈着呢。
太监凄厉的声音从午门传来,用最快的速度小跑,越过低品级官员,然后扑倒在地上“皇爷,南京城被攻打……”
嚯!
朱祁钰猛地站起来,双目僵直,朕刚说完,京师怎么会被攻打呢?转眼就打脸了?
冯孝快跑过去把急报呈上来,并检查火漆。
立刻打开后,也走到了御座之前,跪在地上,双手呈上。
朱祁钰拿起来,一目十行,脸色森冷至极“宋伟,该杀!”
“张凤该死!”
“王竑、任礼、王诚都该统统处死!”
朱祁钰暴怒!
朝臣吓得跪在地上,本来气氛轻松的广场上,忽如其来的奏报,竟让皇帝暴怒如此。
而他说的这几个名字,都是他派出去的呀!
南直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皇帝把奏章丢给太监“念!”
念奏章的太监叫扈文林。
胡濙张大了嘴巴,和姚夔等人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恐惧之色。
南京城被攻打。
即便没破,政治意味也是非常浓郁的。
先说南京城丢了,皇帝会比土木堡屈辱投降的朱祁镇还要狼狈。
就算没丢,皇帝本就不高的威望,立刻变得摇摇欲坠,声名狼藉。
南京城才是帝都啊!
北京城虽是京师,但只是行在!
朱祁钰双目竟出现刹那的失神,差一点点,他就是大明最大的罪人!
关键朕还叭叭的,拆分南北直隶呢,以为天下承平,马放南山了呢,转眼之间,南京城竟然被贼寇攻打。
张凤的奏报读完了。
而广场上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群臣额头冷汗凝聚,一个个叩首不起,脑瓜子嗡嗡的。
过了很久很久,朱祁钰长叹一声,闭着眼睛“开太庙,朕要去向太祖皇帝请罪!”
“不肖子孙朱祁钰,竟让贼寇惊扰了太祖父的英灵!”
“朕不孝啊!”
朝臣吓得冷汗涔涔,已头点地,一动不敢动。
根本不敢劝。
也不知道说什么啊。
“朕还想着开疆拓土,还想着为民请命,还想着办什么太学呢!”
“到头来,竟连太祖父的陵墓都守不住!”
“朕还有什么用?”
朱祁钰这话说得,仿佛南京城丢了似的。
“诸卿,你们说朕是亡国之君吗?”朝臣不说话,朱祁钰却逼他们说。
“陛下英明神武,如太祖皇帝在世,如果国运昌盛,开疆拓土,如何能是亡国之君呢?”胡濙硬着头皮说。
“哼!”
朱祁钰冷哼一声“你见过国运昌盛,连太祖皇帝的陵寝都被惊动了盛世吗?”
“你见过英明神武的皇帝,连祖坟都守不住的圣君吗?”
“你见过国都被攻打,还沾沾自喜,以为天下承平、长治久安的皇帝吗?”
“你们都是学富五车的进士出身,历朝历代,有这样的皇帝吗?”
“老太傅,你在笑话朕吗?”
朱祁钰在嘲笑自己,何尝不是在辱骂朝臣。
主辱臣死!
胡濙吓得磕头“老臣只是陈述事实,绝无讥讽之意,陛下受辱……”
朱祁钰打断他的话“事实就是,朕连祖先都守不住,如何守这煌煌大明,万里疆土啊?”
“这还不是亡国之君吗?”
“朕有何面目,对待先祖呢?”
“让太常寺开太庙,朕去跪着,向太祖皇帝请罪!”
一听皇帝连朝政都不理了,群臣急了,姚夔疾呼道“陛下,南京城是保住了,并未被破……”
“是没破,所以朕还跟你说话!”
“如果破了,朕就该以死谢罪!”
“姚夔,你觉得朕不用请罪吗?”
“你祖坟被贼人盗了,你是什么反应?啊?”
姚夔磕头请罪。
朱祁钰目光凶厉至极“是谁说过,倭寇不过癣疥之疾!”
“是谁告诉朕,天下承平,应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
“是谁告诉朕,国内已无战事?”
“啊!”
朱祁钰爆吼“国都都被攻打了?还说天下承平?还说倭寇是癣疥之患?还说国内没有战事!”
“都察院是干什么吃的?”
“天天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如今南京城被攻打,你们怎么不弹劾了呢?哑巴了?”
“朕养着你们兵部做什么?吃屎的吗?”
“还有内阁,有什么用?”
朱祁钰歇斯底里大骂,朝臣谁也不敢触皇帝霉头。
“太祖皇帝怪罪朕,你们让朕怎么交代!”
“南直隶百姓,怨恨朕,你们让朕怎么交代?”
“天下臣民笑话朕,你们让朕如何自处?”
“朕还不是亡国之君吗?”
“国都都被攻打了,差一点点国都没了,可皇帝还活着呢,大明在哪呢?”
“你们博学多才,你们来告诉朕!”
朱祁钰发疯似的嘶吼。
他真的无比后怕。
一旦南京被攻破,他的下场比朱祁镇还惨!
必须管好南京城城防,同时要降低南京城的政治意义。
“传旨!”
“调天下精锐回京勤王!”
“调王越、于康、陈友、李瑾、毛胜、施聚等北方将领,回京!”
“调方瑛、王文、杨信、项忠等所有将领,率军回京!”
轰!
朝臣吓到了。
皇帝要调天下之兵去南京,要做什么呀?
胡濙有点惊恐,小声道“陛下,南京是倭寇之患,您调天下之兵,要干什么呀?”
“杀人!”
朱祁钰爆吼“谁打开的佛宁门?朕要杀光他们!”
“谁攻打的南京,朕要杀光他们!”
“谁和倭寇蝇营狗苟,朕要杀光他们!”
“宋伟,身为南直隶守备,为何丢下南京,去松江府清剿什么倭寇?他将南京置于何地?将太祖皇帝置于何地?传旨,解除宋伟兵权,就地格杀!”
“宋伟将南直隶守备之权,交给魏国公和定国公,他们在干什么?”
“传旨!诛杀魏国公徐承宗和定国公徐永宁!收回魏国公、定国公爵位,其九族抄斩!”
“南京城城破在即,南京官员在干什么?”
“传旨!凡是南京官员,一律诛杀!夷三族!九族流放!”
“南京生员在干什么?国家有难,尚且不知报国,留之何用?”
“传旨!南直隶所有生员,革除功名,一律流放,其家永不录用!”
“南京富户在干什么?为富不仁,不知为国效忠,这些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传旨!从松江府至南京城,所有府富户、大户,全部诛杀!”
轰!
整个广场,瞬间炸开了!
皇帝不是要杀人,而是要杀光南京城!
而且,这还没查呢?
继续查的话,整个南直隶都得受到殃及。
可是,现在有人敢劝吗?
“传旨,朕欲巡幸南直隶,即日出京!”
“陛下不可!”
胡濙急了,爬出来高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明亿万生灵指望着您呢,您千万不能以身犯险,去南直隶呀!”
于谦爬出来,重重磕头“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
“朕息不了。”
朱祁钰认真道“不必再劝,朕亲自坐镇南直隶,倒要看看,谁敢使什么幺蛾子!”
“朕亲自来杀!”
“朕请太祖皇帝看着,后世不孝儿孙为他老人家报仇!”
废话,听完奏报,大家就听出猫腻儿来了。
南京城被倭寇攻打,过于阴谋。
这是江南士绅,在和皇帝掰手腕。
于谦一直在思考,宋伟的布局并没错,只是他沿岸的精兵布置被倭寇一扫而空,才导致南京空虚的。
而能神不知鬼不觉杀人的,只有当地士绅。
关键皇帝更狠,直接杀绝,不问忠奸,全部格杀。
你们不是想掰手腕吗?
那皇帝就成全你们,直接杀光你们!看谁更狠!
“调杨信入驻南京城,封锁南直隶!”
“调胡豅、王诚、任礼入南直隶!”
“朕先杀南直隶的不忠之臣!”
“再杀光倭寇!”
“荡平倭国!”
“杀光倭人!”
朱祁钰目光凶厉“内阁立刻传旨,诸卿回去准备,待北方兵卒入京,朕便要巡幸南直隶!”
“陛下,请听微臣一言!”
于谦重重磕头“陛下之心情,臣等感同身受。”
“但请陛下暂且息怒。”
“倭寇虽乱,但其祸乱的根源不在倭国,而在大明。”
“只要找到根由,采用治本之策。”
“海外孤悬的倭寇就如无根之萍,很快就能剿灭。”
“只请陛下暂且息怒,请用理智看待此事,还请切勿动怒,保重龙体!”
这话说进皇帝心坎儿里了。
不拿点实话出来,糊弄不过去皇帝。
朱祁钰让他接着说。
“陛下因怒而杀人,却正中奸人诡计。”
“水混了才能摸鱼。”
“您下旨杀人,您是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无人敢违背您的圣旨,但南京城真就没有一个忠于王事的官员吗?您错杀忠臣,岂不亲者痛仇者快?”
“而您调兵杀人,会让局势更乱,某些野心家会趁乱潜藏起来,我们反而抓不到他们。”
“南直隶毕竟是他们的根基,他们藏起来,咱们根本找不到的,不如寻机而动,各个击破。”
于谦重重磕头,请愿道“陛下!”
“眼前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们动手了,就剪除不掉手尾,一定能追根溯源,找到幕后黑手。”
“中枢正愁没机会,将这些野心家一网打尽。”
“如今天送良机。”
“请陛下允准微臣出京!”
“微臣必给陛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于谦是钱塘人,会可靠吗?
而且,其人功高盖主,去了南京,万一被人黄袍加身,他该如何选择呢?
那些士绅,已经疯了,连南京城都敢打,冤枉一个于谦有什么难的?
而最让朱祁钰担心的是于谦的野心。
于谦不是圣人了,不是圣人的于谦,就不再有弱点,他难以拿捏,所以放出去是非常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