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陈舞阳在应天府后衙这么一闹。
却在南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陈舞阳这只猛虎再次被放出匣了。
而尹府之中。
含山公主已经收到皇帝的密旨。
皇帝言下之意,是想和尹家做一场交易,要尹家所有海船,一千艘以上。
当然了,这个数字是虚数。
除了尹家自己,没人知道他家究竟有多少艘船。
还有和皇帝讨价还价的余地。
她得了病,躺在病榻之上。
大儿子傻了,小儿子和长孙又被圈禁。
原来是两个儿子打点生意,长子主内,次子主外,相得益彰。
现在,天塌了,靠她一个糟老婆子撑着门楣。
她思考很久,把魏国公请来了。
徐承宗日子也不好过呀。
成国公悔婚了,不肯将长女嫁给儿子徐俌了,说明皇帝对魏国公一脉不满。
“答应吧,没有别的路可选了。”徐承宗叹了口气。
“一千艘海船,尹家去哪弄这么多啊?”
含山公主不满。
等皇帝拿到了海船,难道会不追究吗?
那些船,究竟是怎么来的,你忘了吗?
你徐家难道没参与吗?
还有多少海商,都参与了此事?
一旦被揭开,我尹家能有活路?你们能保证不被清算?
“还能有什么办法?”
徐承宗苦笑“和陛下对着干?”
“您并不知晓,成国公悔婚了。”
“老夫为了攀亲成国公府,挖空心思,千方百计。”
“如今成国公悔婚,试问天下女子,谁配得上我儿徐俌?”
他儿子徐俌,今年才九岁。
之所以说配不上,因为天下公爵就这几个,文宣王、邢国公、成国公,就这三家是最适配的。
降一级,配侯爵之女也可。
但得是有权势的侯爵。
而天下有权势的侯爵,都是皇帝的走狗。
只要皇帝不点头,哪个侯爵敢和他家结亲呀?
皇帝通过成国公,给他传递信号,敢不听话,魏国公一脉就没必要存在了!
别忘了,开国诸多国公侯爵,如今安在?
魏国公一脉,不过是仗着仁孝文皇后罢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现在当皇帝的是朱祁钰,仁孝文皇后,那是他的太奶奶,还能剩下几分亲情?
所以,皇帝给魏国公一个选择。
是想当皇帝的狗,还是想去地下,侍奉仁孝文皇后去!
徐承宗没的选。
他是第五代魏国公,祖父是徐辉祖,徐辉祖是怎么死的?
永乐五年,正值盛年的徐辉祖病逝。
这个徐辉祖,是太宗皇帝最大的反对派。
靖难时,他认建文帝为正朔,竭力阻挡燕军入京,而建文四年太宗皇帝入京时,他也是不见不拜,太宗皇帝诏见他,他不言不语。
被盛怒的太宗皇帝圈禁。
而永乐五年,仁孝文皇后薨逝。
一个月后,徐辉祖病逝。
巧不巧?
太宗皇帝以中山王不可无后为理由,命其长子徐钦继承魏国公。
魏国公的爵位,由此传承。
徐钦是第三代魏国公。
第四代魏国公徐显宗,因为没有儿子,病逝后,由弟弟徐承宗袭爵,为第五代魏国公。
魏国公一系,之所以被留在南直隶。
也和徐辉祖有关系。
太宗皇帝讨厌徐辉祖一系,打发个魏国公爵位,一来是全了仁孝文皇后的心愿;二来是为了稳定朝局。
留在南直隶,也就注定了魏国公和政治无缘,无法再跻身中枢了,可见太宗皇帝心中之怒。
太宗皇帝之后,大明历经四帝。
到了朱祁钰这里,对魏国公还能有几分感情?
“殿下,不能因为些许钱财,就和中枢过不去,和陛下闹不痛快呀!”
徐承宗没有什么才能。
他就是一个醉生梦死的纨绔,结果人过中年,爵位莫名其妙砸在他的头上。
这才不得不担负起魏国公一脉的重任。
中枢对魏国公也极尽优容,不给魏国公政治地位,经济方面的,任他家采撷。
话说整个南直隶,最富的一定是魏国公家。
尹家再富,和魏国公家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
“魏国公。”
含山公主缓缓开口“那是钱的事情吗?”
“曾经下西洋宣扬国威的宝船啊,一旦再现于大明,会引起多么大的影响,你想过吗?”
“陛下是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吗?”
“看看中枢,多少重臣死于陛下之手啊!多少宗室,被他屠戮一空啊!”
“现在的陛下不杀人,不代表他不是刽子手!”
“他杀起人来,丝毫不手软。”
“一旦宝船现世,咱们谁能活?”
含山公主老脸上闪烁着恨意。
她是太祖之女,自然和哥哥们、侄子们有感情,但这些血脉至亲,被皇帝杀了多少?
又有多少人被革除宗室,沦落民间?
还有她,若非岁数太大,也被移入京师了,那些宗室、公主、姻亲,全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说心里没有怨恨,都是假的。
“若不交出来,就能活了?”徐承宗反问。
“你……”
含山公主被噎住了。
“不顺了陛下的心思,谁都别想活。”
“反而,顺从陛下,才有一丝求饶的机会。”
“陛下的大伴,王诚,已经来到了南直隶,驻扎在合肥,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能明白吗?”
“一旦南京有变,王诚便率军,顺江而下,清洗南京城!”
“那任礼,曾经和老夫相交甚笃。”
“但这次担任中都留守司都指挥使,他却连老夫送去的礼都不收,更不与老夫见面。”
“您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陛下不信任我们,任礼就不敢见我们。”
“殿下您信不信,任礼敢见我们,旬月后,就会有圣旨,将任礼处死,天下不会有任何波澜。”
“说来说去,这天下都是陛下的。”
“陛下赐给我们,我们才能接着。”
徐承宗看得通透。
尤其是陈舞阳事件之后,南京守备府的李震,也对徐承宗避而不见了。
说明李震也收到了密旨。
“呵呵!”
含山公主冷笑“魏国公,以前陛下也不许你做海商,你不照样做了吗?”
徐承宗觉得含山公主疯了!
儿子傻了,她也疯了!
不会动动脑子吗?
以前皇帝在南直隶有多少兵?
现在有多少!
而且,都是广西土人,连汉话都不会说的!
以前在南直隶征兵,他们能渗透他们,只要肯使银子,这些人就会变成世家大族的走狗。
问题是,现在皇帝用广西土人,来镇压南直隶。
他魏国公有什么办法?
难道能让那些土人快速汉化,快速堕落吗?
不能的!
“公主殿下,不要执迷不悟了。”
“今时不同往日,陛下在南直隶布置大军,才刚刚开始。”
“必然还会有外戚掌兵。”
“布置在浙江的!”
“到时候,合围之势已成,咱们不听话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满门抄斩!”
徐承宗算看透了。
皇帝要什么,就给他便是!
含山公主却冷笑不断,给的不是你徐家的东西,你当然不心疼了!
“公主殿下呀,您曾经何其睿智啊。”
“怎么现在变得如此糊涂了呢?”
徐承宗苦笑“这次让陛下开心,陛下必然不会忘记吾等。”
“您守着万贯家财有什么用?”
“难道忘记了洪武朝的沈万三了?”
“太宗皇帝迁都北京,迁了江南多少富户去的!”
“去年、今年,京师多少商贾丧命?”
“有再多钱财,也不过是一只肥羊罢了!”
“这次,若能讨得陛下欢心,说不定你尹府有机会入主中枢,再入陛下圣眼。”
徐承宗考虑得久远。
钱是没用的。
有再多钱,没有权,也是肥羊。
还不如用钱换权。
“呵呵,你徐家倒是计谋深远,我尹家呢?”
含山公主眸光凌厉“本宫长子,变成了个傻子,本宫次子,头露峥嵘,长孙又是个草包,家族连存续都难,何谈荣耀?”
没错。
这番说辞,用在徐家可以。
徐家不缺人,也不缺能人,缺的是一个机会。
但尹家不一样!
尹家没有人啊!给机会也没用的!
还不如攥住现在手里有的东西。
“为尹辉求一条封爵之路,不也可以吗?”徐承宗苦劝。
“封爵?魏国公,你想的太天真了。”
含山公主冷笑“只要本宫交出来皇帝要的东西,尹家顷刻间土崩瓦解,本宫死无葬身之地!”
“而整个江南,都会陷入内乱!”
徐承宗吓了一跳“没您说的那般严重……”
“徐承宗!你永远不懂皇家人!”
含山公主厉喝“你不懂朱家人,本宫出身朱家,最懂朱家人!”
“当今皇帝,犹如太祖、太宗。”
“你忘记了,洪武朝、永乐朝,是如何人人自危的?”
徐承宗脑袋轰的一声。
他没考虑皇帝的性格。
在他眼里,皇帝是如宣宗皇帝一样的人,想一出是一出,然后便忘记了。
但被含山公主点醒后。
才意识到,皇帝不是忘记了,而是不说了,在做的。
那不是宣宗皇帝,而是太宗皇帝!
不,是太祖皇帝!
“若、若换成太祖皇帝,会、会如何?”徐承宗惊恐地看着含山公主。
含山公主牙齿里挤出几个字“斩尽杀绝!”
噗通!
徐承宗坐倒在地上,满脸惊恐“怎、怎么会呢?现在已经不是开国之初了,我们对、对中枢也没有威胁……”
“正因为没有威胁,才适合杀鸡儆猴!”
含山公主冷笑“他大胜仗,扩疆土,大封群臣。”
“就如太祖、太宗。”
“但,封赏群臣之后,那些有功之臣就老实了?”
“本宫亲眼看到,本宫的父皇是如何对待他的功臣们的。”
“太宗皇帝无非是骤然崩逝,否则,他的功臣们也没有好下场。”
“而当今皇帝!”
“甚至比太祖、太宗更为凉薄,他会怎么样?”
含山公主狞笑道“现在他的功臣们还有用,他舍不得杀的。”
“而我们,就是没用的人,很适合杀鸡儆猴用的。”
“只要本宫将东西交出去,尹家就大祸临头了。”
“你徐家,也会步入后尘。”
“整个江南,能活下来几家,本宫不敢说。”
“但本宫敢确定,江南会血流成河,比江西还惨。”
咕噜!
徐承宗吞了口口水,面露惊恐“本国公的心有点乱,有点乱,要回去再考虑考虑。”
“考虑吧,你把当今皇帝所做的所有事,都串起来思考,一定会得出有意思的结论。”
含山公主也累了,慢慢闭上眼睛,忽然睁开“本宫闭上眼睛,就能听到开国功臣的惨叫声。”
“那是本宫的父皇啊。”
“但本宫最恐惧的人,恰恰是他……”
“整个大明,谁不害怕他呢?恐怕除了大哥外,所有哥哥们、姐姐们都害怕他,哪怕是太宗皇帝,在父皇面前,连气都不敢喘。”
“功臣名相,在他手里,犹如玩物,想杀便杀;”
“江山社稷,在他心里,可有可无;”
“家族传承,才是他一生追求,最重要的。”
“而当今皇帝,次次拿大诰说事,他效仿的不是太宗皇帝呀,而是太祖皇帝呀!”
“是本宫的父皇啊。”
“那个让天下臣民,乃至后世读明史的后人们,看完他的人生经历后,都会感到恐惧的存在!”
“他是千古帝王,是一位在历史长河中最闪耀的帝王啊。”
“他,也要做那样的帝王!像父皇一样,做父皇那样的皇帝……”
“我尹家,注定会被满门抄斩……”
一滴泪水,从含山公主眼角滑落。
眸中有懊悔、思索、追忆,还有刻骨的恨意,复杂无比。
慢慢地,她又闭上了眼眸。
徐承宗却连滚带爬地回了魏国公府,他邀请家中族老,共同商议,魏国公府的存亡,就在这一念之间。
而在宫中。
朱祁钰正在诏见胡豅。
没错,半月前,胡豅被从辽宁诏回京师。
王诚、任礼离开京师启程后,胡豅就进入京师。
“胡豅,朕欲派你去浙江。”
胡豅回京的路上,他就在想,辽宁马上就要打仗了,皇帝却把他诏回京师。
究竟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然后听说了,王诚和任礼,他就猜到了,浙江需要一个总兵。
这个人选必须是能打仗。
不止要会打仗,更要懂政治,在浙江这个盘根错节的省份里,长袖善舞。
而且,必须是皇帝的心腹。
这个心腹,换范广去,朱祁钰都不会放心的。
浙江这个地方过于敏感,又掌握着大明钱粮命脉,这个总兵要在浙江待个几年,手掌重兵,授予这样一个人兵权,必须是外戚。
而且,想在浙江有所施为的,还需要在中枢有个大靠山。
这个人选,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就是胡豅。
没人比他更合适了。
胡豅能打仗,懂政治,他的侄女胡贵菊刚刚诞下龙子,他爹胡濙是朝堂中流砥柱。
“把浙江地图打开。”
太监把卷着的地图打开,是详细的浙江地图。
“朕给你四府,严州府、衢州府、处州府和温州府。”
“浙江十一府,朕给你四府。”
“允你募兵六万人,四万五陆兵,一万五水师。”
“必要时,台州府也归你掌管,备倭军可归你调配。”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四府,横亘在南直隶、江西、福建中间,对南直隶、江西和福建形成一个包围网。
把台州划进去,是一旦海盗袭扰,需要备倭军出动时,皇帝不放心兵权给石璞,就给胡豅。
其实胡豅只是一个人选。
后面,他还会派人挟制胡豅的,浙江重地,一个人掌兵绝对不行。
“陛下,这兵卒从浙江新募?还是用广西狼兵?”
胡豅是聪明人。
知道皇帝募兵,也是移民。
朱祁钰斟酌“胡豅,你觉得广西狼兵在浙江,能堪大用吗?”
“回陛下,微臣觉得可用,但也难用。”
胡豅认为。
广西狼兵不懂汉话,就难以操练。
放任这些人去地方,反而会乱了地方的吏治,烧杀掳掠,导致大失民心。
但用本地人,他胡豅也不放心。
“若你觉得可用,朕可将陶成派给你。”
朱祁钰担心方瑛不肯放人,把欧信放走了,广西需要陶成镇守,但震慑蛮兵,还得看陶成。
胡豅却摇头“陛下,既然派微臣去浙江,朝中军将就由微臣来挑,不必陛下为了微臣舍脸求情。”
“微臣去浙江,必为陛下练一支铁军出来。”
这是胡豅的自信。
他连鞑靼都打过了,还怕那些狗屁士绅?
“好!”
朱祁钰拍拍他的肩膀“你若要狼兵,朕就从广西给你派,若不要,就任由你全国去征募。”
“微臣谢陛下隆恩!”胡豅磕头。
他也需要做详细计划,然后再请皇帝调兵。
朱祁钰把他扶起来“你去浙江,主要做三件事。”
“其一,一旦南直隶有变,王诚,或任礼,或宋伟传信给你,你可随时入南直隶,平定叛乱。”
“其二,在浙江练兵,一练陆军,二练水师。”
“其三,为朕封堵江西、福建。”
第三条朱祁钰没细说。
重点还是练兵,步兵、骑兵、弓箭兵、火铳兵全都要练。
水师,则是以备倭军为主,再扩入一万五千人,暂时安置在温州府。
这样一来,整个南直隶的包围圈就形成了。
朱祁钰的意思是,从广西调配一批狼兵过来,安置在浙江。
同时,军政分开。
胡豅掌军,石璞掌政。
再派一个人,去台州府掌军,此人非战时听命于浙江布政司,战时听命于胡豅。
用来挟制胡豅,遏制胡豅。
人选朱祁钰还没想好,究竟选勋贵,还是外戚,他也在犹豫。
但此人必须善水战。
“去把张通宣来。”朱祁钰忽然想到了这个打倭寇,屡战屡败,却得到范广青睐的将军。
若派去台州掌兵,未尝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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