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他们都很尽心尽力地照顾我们母子,并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那……”
“陆熠。”顾霖忽然受不了似的抬眸看他。
陆熠连忙止住了话,有些担忧地看着面前的人。
顾霖甚至看出了那双向来深邃不起波涛的凤眸里,流露出的丝丝慌张。
顿了顿神,她再次开口,嗓音轻软,说出的话却犹如冰刀霜剑:“陆熠,我们和离吧。”
陆熠明显身形一抖,凤眸里墨色翻涌,喉中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苦涩与血腥又重新泛上,被硬生生用内力强行忍住。
他努力稳住嗓音,不让话里的颤抖被对方察觉,问:“为什么”
“我与你的婚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权谋算计,以前是我被情爱蒙蔽了双眼,经历了这么多事也多少看明白了,”顾霖将眸光落在襁褓中的小婴儿脸上,替他掩好被角,“陆世子,我们生来就不是一路人,勉强牵扯了这么久已经足够让彼此痛苦,况且你战绩卓然,有大好的前途要走,以后也可以娶任何一位自己喜欢的京都贵女,又何必紧抓着我这个罪臣之后不放呢”
陆熠眼里的疼痛如此明显,急道:“霖霖,我们之间不是权谋算计,也许……也许一开始我的确存了权谋之心,可后来真的一心只想与你携手白头。顾氏的事我还在调查,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信我一次好吗”
“可是陆熠,我累了,很累很累。”顾霖望向他,眼尾勾着一抹浅粉色,好看的杏眸中蓄着泪,“就算你最后给了满意的交代又如何呢母亲可以活过来吗顾氏一族也可以重回到过去的荣光,所有人都会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陆熠,有些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也挽回不了。”
男人眼眸里的希冀灰败下去,语气满溢颓丧:“如果我说,也许顾夫人还有一线生机呢”
顾霖倏然抬头:“你说什么”
想了想,她又立刻摇头,唇边泛起苦笑:“怎么可能,母亲不可能活过来了。”
那日在顾氏老宅的庭院里,她亲眼看到母亲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上,那样凄惨悲怆的场景,至今想起来依旧令她难受得喘不过气。还有爹爹那一声声责问,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剜在心口,她若是再对陆熠心存期盼,那就是视家族、母亲性命不顾的不肖之女。
她一定会回京都,一定会调查清楚顾氏的事,也一定会找到母亲的尸首。可这一切,她都不想与面前的男人有半点关系,因为心中明白,最后二人一定会站在对立面,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沉寂良久的心又开始疼起来,顾霖怜惜地望向睡得正香的孩子身上,又是一阵怅然。这孩子还这么小,就要承受父母对立的结局,不知他长大了知道真相后会是怎样的心绪。
应当是恨不得从未来到这世上吧……倒是她自私地选择留下了他,平白让他遭受他人的冷眼非议,承受本不该他承受的痛苦。
陆熠见她心绪失落,也跟着一起不好受,坚持道:“顾夫人能不能活过来的确还是未知,但有一线希望总好过绝望,霖霖你说对不对”
顾霖终于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追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能不能活过来还是未知”难道母亲真的没有死
“当时我一路寻你,将顾氏的事交给了隐卫。后来我们双双坠崖,你失踪,我失忆,圣上接手了顾氏的案子,但一直碍于我失忆的缘故没有发落顾氏,且将重病昏迷不醒的顾夫人藏在了京都城郊的暗桩中。”陆熠将袖中的一幅京都地图抽出,摊开在她手中,在上头的某一处点了点,“就是这儿,可惜顾夫人中毒太深,寻名医救治了几月,仍未有苏醒的迹象。”
“你说的都是真的”顾霖握着地图的手颤抖着,带着不确定的怀疑,“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刚才说的句句属实”
她真的怕了,怕他这一回又是骗自己留下而使出的手段。
还有,那日在顾氏老宅,她清清楚楚地被告知母亲中的毒是陆熠授意所下,母亲即使如他所说被留在暗桩昏迷未醒,又意欲何为
伤人性命又半途留人一线生机,这样的手段也称不上光明磊落。
想到此处,顾霖的面色又冷了下去。
“霖霖,不管你现在相不相信,我可以对天发誓刚才所说句句都是真的,当初寒门之变时,你父亲并不安分,他甚至想利用你母亲……”话到此处,陆熠又止住了接下去的内容,那些事尚有疑点,且说出口定会让她崩溃,还是不要提前告诉她的好。
停了停,他囫囵地将话圆了过去:“霖霖,我可以保证,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伤害你母亲,甚至是借此覆灭顾氏的心思也从未有过。你还在月子中,还是养好身子要紧。等你出了月子,我会带着沈安动身返京,到时候你与我一起回去,等到了京都,你想知道什么,我会一一查清告知你,或者你不相信隐卫查探的结果,也可以让紫雷去查!”
“如果紫雷查出,是你一路推动顾氏走向颠覆,母亲中毒也是你一手造成的呢”顾霖反问。
“那便随你处置,你想要我的性命也可以随时拿去。”陆熠苦笑,“还有顾夫人,她依旧处于昏迷中,回京后只要你想去看望她,随时都可以去。”
这条件对顾霖来说的确太过诱人,她一直处于失去母亲的痛苦之中,乍然听到母亲还可能活着的消息,她又怎能不激动
即使是昏迷不醒,只要还尚存一口气,就还有希望不是吗
她问:“如果到了京都,查明了一切,我还是执意和离呢”
陆熠深吸一口气,刻意去忽略心头的锐痛:“如果等一切都水落石出,你还是执意离开,我会痛快放你离开,还有这个孩子,我也不会强行逼你舍下。”
“口说无凭,我们需得立个字据。”
“好。”
……
日头升了又降,又是一日过去。
已经是入夏的天气,吹进屋内的风还是透着凉,陆熠见顾霖埋首写着字据,起身默默关上了半开的雕花小窗。
等他重新折返,顾霖已经将字据写完,并且签上了名字画了押,递了过去。
陆熠无奈接过,在她秀气的小楷旁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姓,摁上了手印。
顾霖方松了口气,将字据小心翼翼地收好。做完了这一切,再抬头时,却发现陆熠还杵在屋子里没走,忍不住蹙眉:“陆世子还不走吗”
陆熠面色一僵,脚下却没挪动,好不容易被允许进入屋内,他还想多与母子二人呆一会儿。
“唔哇哇……”还没等陆熠出声,摇篮中的孩子忽然哇哇大哭起来。
因陆熠进来时,已经将蓝溪与乳母远远地打发出去,屋内此时只剩下他们二人。顾霖在月子中不能劳累哄抱,就想出声唤乳母进来,可唤了好几声,外头毫无回应。
陆熠望了眼外头,轻声解释:“应当是隐卫怕乳母偷听我们二人对话,将人远远地遣远了。”
看着襁褓中已经哭得满脸通红的儿子,他安慰道:“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来抱着哄吧,你指挥着点我。”
说着,他几步走到摇篮旁,小心翼翼地将里面大哭的孩子抱在怀里。
那双拿惯了刀剑手,忽然触到了小孩子软乎乎的一团,顿时僵硬地不知所措起来。
孩子被男人僵硬的动作弄得不舒服,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陆熠努力学着乳母的样子拍哄轻晃了几下,还是没用,只好向身边的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顾霖忍不住心里翻了个白眼,冷冷地指挥:“你抱错了,应该横着抱,让他的脑袋枕在你的胳膊上。”
“喔,好!”陆熠闻言,努力调整着孩子在怀里的姿势,可听着寥寥几字听着简单,做起来却非常费劲,好不容易将孩子的脑袋枕在自己的臂弯,稍不留神,孩子的脚从襁褓中挣扎出来,在空中乱蹬。
这姿势怎么看,怎么滑稽。
顾霖实在看不过去,走到他身边帮忙将襁褓重新穿好,伸出手在孩子的小臂处轻轻拍着。
手忙脚乱了好一会儿,孩子终于止住了哭泣,在陆熠的怀里睡了过去。
男人被折腾得鬓边已有一些汗意,也顾不得擦,语气透着感慨:“霖霖,多谢你能生下这个孩子,辛苦你了。”
他没想到照顾孩子看着简单,实际会这么难。
顾霖闻言后退几步,离他远了些,目光没有从孩子的身上离开:“不用谢我,这孩子不是为你生的。”
这话说得扎心,陆熠却全然没往心里去,唇角挂了抹笑:“不管如何,还是要谢谢你。”
谢谢她将这个孩子带到人世,让他第一次感受到,除了那阴暗晦涩的朝堂,从此他拥有了一处温暖的角落,不管外头如何风起云涌,那里是永远灿烂如阳,给予他无尽力量的。
——
森园书房
陆熠离开内室后,转道去了书房。在外厅住了这么多天,很多来不及处理的密报都堆积在书房,今日他心情不错,也存了在临走前将剩余事物一并处理完的心思,便来到了书房。
刚将堆积的事情处理完,徐答捧着一大叠奏章密报进门,恭恭敬敬地呈上去:“世子爷,这些都是今日京都送过来的。”
座上正执笔的男人凉凉瞧了一眼,示意他将奏章放到桌案上,嗓音沉沉:“有无圣上的亲笔密信”
早在他恢复记忆时,就私下书信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进京城皇宫,失忆前的那场布局看似严丝合缝,现在看来却出现了诸多意外,他必须要将那些疑点一一调查清楚。
还有顾氏与顾夫人的现状,他也要一手把握,不可以再让霖霖因为这些事情伤心难过了。
现在清灵县的水患盗匪已经解决,北疆的危机已除,他必须尽快将坠崖前的事处理妥当,失忆的三个月,实在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徐答跟随主子这么多年,心底早已经门清儿,连忙从一大堆奏折里抽出其中一封递上去:“回世子爷,是这一封。”
陆熠接过迷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就将信放下了。
徐答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世子爷,可是有什么不妥”
“顾氏族人在大理寺安分守己,只是顾博却是个硬骨头,到现在都没有松口,看样子是压根没打消起复结党的心思。”陆熠单手撑着额头,在耳侧揉了许久,一副头疼的模样。
闻言,徐答也沉下了心绪。
这位曾经的顾宰辅还真是坚持不懈,在朝堂上和世子爷交锋无数次,次次都是惨败而归,最后一次不惜赔上发妻的性命,孤注一掷也丝毫没落着好。
现在全族人都落入大理寺牢狱,自己也深陷囹圄、妻离子散,竟还没有死心么
他也不瞧瞧当初寒门企图结党的下场,即使是圣上和世子爷一手扶持起来的大臣又能怎样,触了皇家逆鳞,照样让你一朝跌落云端。
可这些话徐答作为一个下属,心里头可以腹诽,嘴上是绝不能说的。他斟酌着用词:“顾大人许是……许是还没跌得狠。”
要是真的跌得痛了、狠了,还不悬崖勒马、立刻停手么。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到一道明显不悦的眸光射了过来,吓得他缩紧脖子,立刻闭嘴。
书房内落针可闻,只有陆熠翻阅奏章密报时发出的“沙沙”声。
静谧许久,男人忽然没头没脑地回了句:“顾博这个人,不可动。”
徐答周身一凛,思路瞬间回笼——
他怎么忘了,这位前顾宰辅是夫人的生身父亲,对方骨头再硬,看在夫人的份上,也是绝对不能伤害分毫的。
否则,夫人与世子爷是再也不会有继续的可能。
只可怜了他们世子爷,明知顾博此人是扰乱朝堂的罪魁祸首,却丝毫不能动,在朝政上也要束手束脚。
当徐答还沉浸在同情自家主子的憋闷中,陆熠已经翻看完了大部分的奏折,抬眸问:“三庆山上截获回的劫匪都审问清楚了么有没有可疑的”
“那些被抓的人中,只有三人是常年占据在山头拦路抢劫的盗匪,其余都是走投无路才上山落草的百姓,而这些百姓中又混杂了十余名乔装改扮的突厥人,”徐答说到这个就恨得咬牙切齿,“就是这帮恶心的突厥人散播流言,激起清灵县百姓的恐慌,明明是简单的一场水患,硬生生被造谣成了灭顶之灾。”
陆熠没搭理他的义愤填膺,只淡淡地追问,却一针见血:“那日在龙晶的粥摊前,全部的突厥人都被引到了华安街被拿下,既然没有了这些人的煽风点火,仅凭为首的三名劫匪头目,怎会坚持要本世子上山谈判”
而且,徐答假扮他上山时,被一眼认出不是本人。
这些证据都充分说明,三庆山上的盗匪中,有认识他的人,且要置他于死地。
这样对他熟悉又恨他入骨的人,他自问这世上没有几人。
而且,那日他孤身上山,重伤之下拖着沈安离开时,似乎在山寨的角落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会是他吗
徐答根本没想到这一层,被问得哑口无言:“这……这属下疏忽,这就派人去查!”
“不必了,”陆熠已经将手头的奏折快速批阅完,在桌案一角垒起了高高的一叠,他拿朱笔的尾端敲了敲,冷着声,“现在劫匪熠落网,该抓的都抓了,能逃的也都逃了,你以为人家有这么蠢,还呆在三庆山上等着你去抓”
“是,世子爷说的是。”徐答用袖口擦擦脑门上的冷汗,面露愧色,深觉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也不敢再说什么免得被怼,老老实实地在桌边收拾奏章。
收拾到一半,男人的嗓音又在半空落下:“过几日我就会与沈安一道离开清灵县,回京都复命,到时你准备一辆舒适的马车,铺上柔软的毛毯,切记不可透风。”
马车需要舒适这他可以理解,可两个大男人为何需要柔软的毛毯,还不能透风
徐答想到了尚在月子里的世子夫人,遂大着胆子问:“世子爷,这马车是为夫人准备的”
陆熠用长至揉着眉心,另一手随意地搭在桌子边缘的角上,难得露了点欢欣的情绪:“过几日夫人就会出月子,到时她会随我一起回京都,这一路颠簸,不可让她和孩子感到任何不适。”
徐答浑身一肃:“属下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