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离开后,里屋的门又重新关得严丝合缝,一切归于平静,只有孩子时不时的呓语传来,给暖融融的室内又增添了几分温馨。
过了一会儿,顾霖将孩子喂饱后哄睡着,自己则歪在小榻上歇息,忽听得外厅了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来人似乎还不少,积聚在一处不知小声商议着什么。
顾霖蹙眉看向室外的方向,思忖着陆熠这几日一直都赖在外厅,这个时候定然是在此处商讨政事。森园那么多间庭院,他却独独住在外厅受苦,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屋门忽的打开,蓝溪闪身而入,漆木门一开一合带进阵阵凉风。
顾霖抬眸看她:“清灵县近况如何”
自己身困森园无法出门,顾霖便一直让蓝溪出门打探情况,清灵县百姓的安危一直牵动着她的心,不管顾氏与朝廷恩怨几何,百姓是无辜的,她希望所见之处都是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蓝溪走到圆桌旁给自己倒了杯凉茶一饮而尽,从胸、口掏出一大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摊开,两只烤得黄灿灿、香喷喷的猪肘子躺在油纸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蓝溪眼睛亮晶晶的,高兴道:“属下今日出门,看到华安街上可热闹了,街边的小铺子都开了,酒楼也坐满了人,水患已除,百姓们又恢复了从前的生活。而且,回来的路上,属下还听说三庆山上的劫匪已经被尽数剿灭,沈大人也回到了县衙,看来清灵县的危机是彻底解除了!”
说着,她将托着猪肘子的油纸往小主人面前一递,眼睛却一刻都不离开那油光发亮的猪肘:“姑娘,你瞧,我还在街上买回来两个大猪肘子,闻着都香,您要不要来一个”
“你吃吧,我不吃。”顾霖并不爱吃这种大荤之物,摆了摆手,一双杏眸里浮上了欣喜。
只要清灵县百姓能重归原来安闲的生活,她也就放心了。
蓝溪小心翼翼地收回肘子,抬头见姑娘难得露出了笑容,那一笑简直倾国倾城,令百花都羞愧其颜色,一时有些看呆。呆了一瞬,她又一拍脑袋,想起什么似的,问:“姑娘,属下听说沈大人刚才来这儿看过您他是不是受伤了,我看咱们屋门外怎么有一滩血迹”
“血迹”顾霖不解,“你在屋门哪里看到的”
她刚才分明已经确认过,沈安看着只是精神憔悴,身上并未有明显伤痕。
蓝溪立刻跑到屋门口,模拟着位置大概指了指:“就是屋外这个地方,好大一滩呢,应该已经隔了段时间,边缘都有些干涸了。还有,外厅里好像积聚着一些人,个个都提着药箱围在一处,好像在给谁看诊。”
因为人实在太多了,蓝溪远远望了一眼,都没看清楚里头被围着的人是谁。
顾霖却立刻明白过来,刚才只有沈安和陆熠两人站在屋门外,沈安既然无事,受伤流血的人应当是陆熠了。
外厅的纷沓动静,想必也是徐答请来的各位大夫前来为他看诊治伤的吧。
只是,他身边的隐卫个个武功高强,且人数极多,这次怎会令他受伤
她莫名有些不安:“蓝溪,今日在街上你可听到沈大人是如何解围回来的”
“街上都不知道沈大人曾被劫匪掳走的事呢,百姓们都以为是沈大人剿杀了三庆山上的匪患。”蓝溪挠挠头,“属下还是听紫雷大哥说,今日一早,陆世子什么人都没带,孤身上山进入了劫匪的老巢。两个时辰后,硬搀着沈大人下了山。”
“紫雷大哥还说呢,上山剿匪可是大功一件,只是不知为什么陆世子却硬生生将这个功劳送给了沈大人。”蓝溪性子直,并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直白地感慨道,“孤身上山剿灭劫匪,还救下了朝廷下派的江南刺史,这是多大的功绩!看来这个陆世子也是有点蠢的。如果是属下,这功劳非宣扬得清灵县百姓人尽皆知,好生炫耀一番才行!”
虽是女子,但蓝溪心中一直有着劫富济贫的侠义胸怀,盼望着有一天能够用自己的一身武艺,得到一地百姓的赞扬。
有此机会,定然是不肯错过的。
可是陆熠不同,他心中需要衡量的事情太多,虽然她不知道陆熠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可冥冥中她笃定他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考量。
顾霖收敛起纷繁的思绪,伸手点点蓝溪的小鼻子,将人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来,问:“那紫雷有没有提起,陆世子为何单独上山没有带人”
她隐隐猜到了答案,可却不愿意去深想。昨晚她故意逼他营救沈安,是笃定凭借陆熠的谋略和隐卫的力量足以剿灭山上的劫匪。
可如果是劫匪指名道姓让陆熠孤身上山呢这风险可不是只高了一星半点。
想到这里,顾霖心中浮现出些许愧疚,即使陆熠与自己隔着血亲仇恨,可他因为自己昨夜的几句话就孤身犯险,且带了一身伤回来,让她有些怪怪的难受。
“陆世子为何没带人”蓝溪复述了一遍小主人的问话,脑中一片空白,这个问题她倒是没细想。
带没带人很重要吗
顾霖却没有再问她,眉眼中的那抹欣喜之色淡下去几分:“蓝溪,一会儿有机会,你去徐答那儿打探打探陆世子为何孤身上山。”
“哎,姑娘!”蓝溪爽快地应下,见屋内无事,手里头的猪肘子又实在诱人,她将油纸包胡乱包好,揣着肘子就出了门。
外厅里大夫们依旧围着在低声叽叽喳喳,蓝溪不耐烦听这些人掉书袋,径直走到厅外的廊下,寻了个没人的角落,拿出一只肥得冒油的大肘子啃起来。
正啃得忘我,身边忽然坐下了个人。
徐答看看面前一身劲装的姑娘吃得满嘴冒油,边感慨着她胃口真好以后怕是养起来费钱,边咳嗽声搭讪道:“蓝溪姑娘正饿着呢猪肘子好吃吗”
“好吃啊!”蓝溪吃得正带劲,没有功夫抬头,她用力撕下肘子上的一大块肉,英气的眉眼里都是满足。
“咳,那个……世子爷这次受了重伤,夫人那边……”徐答摸摸鼻子,想通过她求求情让夫人关心下世子爷,话还没支支吾吾地说完,肩膀就被用力推了一下,摔得他一个趔趄。
蓝溪嘴里还叼着块肉,对他怒目而视:“原来是你这个……这个人啊!”
她把骂人的话吞回肚子里:“你们世子爷受了重伤,关我们姑娘什么事!要报仇去找三庆山上的劫匪啊!”
徐答知道她误会了,人还摔在地上,迫不及待地解释:“不是,不是,姑娘误会了,世子爷受伤跟夫人没关系,就是……就是这伤实在重了些,大夫说一不小心就会落下病根,刚才又牵动伤口流了好多血,在下就想着夫人能不能关心下世子爷,毕竟世子爷心里头最在乎的人就是夫人了。”
说完,他偷偷觑一眼稍有松动的蓝溪,又添补了句:“世子爷今日一大早就想着兑现给夫人的承诺,孤身上山救下了沈大人呢!”
话说到此处,蓝溪因对方低声下气的态度,上头的脾气消下去一半,想起小主人的嘱咐,她趁机问道:“那你们世子爷为何孤身一人上山”
“这话就说来话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蓝溪见他叹了口气像是要长篇大论的样子,赶紧出声阻止。
她是想知道原因,并没有耐心听他漫无目的地将细枝末节都讲一遍。
果然,徐答停住了想要多多渲染世子爷如何历尽艰辛救回沈大人的想法,简短概括道:“唔……大抵就是沈大人被劫后,劫匪扬言只能由陆世子独自上山寻人,他们才答应见面商谈。只是没想到,对方嘴上说着商谈,私下里沿路设了埋伏,世子爷身手虽然不凡,到底抵不过对方人多势众,又拽着个文弱的沈大人,寡不敌众就受了重伤。”
说完,徐答心有余悸地望一眼厅内:“蓝溪姑娘你瞧,世子爷刚才不过是在夫人房门口站了会,就扯动伤口流了好大一滩血,现在正叫了大夫包扎,也不知道会不会落下病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有些像自言自语,又有些像故意说给蓝溪听:“世子爷这么做,全都是因为夫人。我算是明白了,只要夫人一句话,世子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眼睛的。这一回,夫人要是能关心世子爷一句就好了,哎,蓝溪姑娘你说……哎人呢”
等徐答将自己心里头的话婉转地说完,再抬头时,身边的蓝溪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啃得干干净净的猪肘子残骸被团在油纸包里,扔在他的脚下。
“咳……这咋咋唬唬的姑娘。”徐答无奈,心里盘算着刚才自己的话对方听进去了多少,弯腰捡起了脚边的油纸包。
……
蓝溪受不了徐答后面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絮叨,吃完肘子就趁人不注意回了屋子。
她将从徐答口中听到的信息原封不动地说给小主人听,末了照例不忘评价一句:“这么看来,这陆世子胆子倒是蛮大,也遵守了对姑娘您的承诺。”
要不是有从前的事在先,她说不定还会崇拜这位有勇有谋的一品镇国大将军。
顾霖闻言,尚有些难以置信:“你是说,陆世子应劫匪的要求孤身上了三庆山”
“是啊。”蓝溪咂摸着嘴里残留的猪肘子的香味,茫然地问,“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自然不大对。
顾霖沉默下来,杏眸微微垂下,鸦羽般的睫毛长长地头落下,遮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陆熠这一路向来小心,怎么会让三庆山上的劫匪知道自己的行踪难道这帮劫匪中,有认识他的人,且想要置他于死地,所以故意劫了沈安引人上山
她忍不住因这个猜测后背冒出了一阵冷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陆熠此行无异于是故意送自己入虎口。
对方既然敢让他孤身上山,就已经在山上做好了充分的埋伏,只等他入圈套被诛。这回他能够既剿灭了劫匪,又将沈安安全地带回了县衙,身负重伤还算是好的结果。
万一对方手段狡诈,又或者他孤身一人力不从心,很容易就会命丧三庆山。
而昨日,他明明应该知道此行的后果,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几句话上了山。
她心中“咯噔”一下,一团迷雾般想不清其中的缘由,他为什么仅仅因为她的几句话,就匆忙决定孤身上山了呢
蓦地,徐答方才的话又重新闪入脑海——
“我算是明白了,只要夫人一句话,世子爷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眨眼睛的。”
“这一回,夫人要是能关心世子爷一句就好了……”
她该关心吗
顾霖纠结起来,越来越浓烈的愧疚自心底升起,从小接受的道义礼仪都督促着她去看一看外面的男人。
至少,应该到外头去,站在他面前,就此事向他道一声谢。
可两人如今的处境,她又无论如何无法走到他面前开这个口,更别提是嘘寒问暖的话了。
她咬咬唇瓣,有些别扭地吩咐一头雾水的蓝溪:“蓝溪,你……你去告诉陆世子,就说如果他想要看孩子,从今以后可以随时进屋来看。”
“啊姑娘认真的吗”蓝溪傻眼了,“姑娘从前不是连咱们屋的门都不让陆世子进的么”
“他……毕竟是孩子的父亲。”顾霖不自在地瞥过眼,既然道谢的话说不出口,那就用他可以看孩子一事来替代吧……
更何况,有些话、有些打算,她早就想跟陆熠说清楚了,只是她一直在逃避,故而迟迟没有得到解决。
……
蓝溪将话带到外厅后,外面属实又混乱了一瞬。大夫们明显加快了手中包扎的速度,又叽里咕噜商量着开了养伤止血的药方,被隐卫领着退了下去。
外厅内归于寂静,连凉风吹过竹帘砸在廊柱上的声音都清晰无比地传了进来。
很快,内室的云纹漆木门被敲响,“叩叩叩”,男人醇厚低沉的嗓音传了进来:“霖霖,我……我来看看孩子,可以吗”
顾霖正在摇篮边哄孩子,听到男人的声音,手指微微攥紧又松开,尽量将自己的声音听着平缓:“进来吧。”
下一刻,屋门被轻轻打开,男人玄黑色的身影进入,很快大步向母子二人行来。
陆熠生得高大,又因为北疆战场的历练,周身都是摄人的气场。但见到屋内的人时,他有些拘束,看了看襁褓中正熟睡的儿子,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圆凳坐下,才抬眸看向顾霖:“霖霖,你……这些日子身子怎样”
从前二人见面气氛都很僵硬,今日是第一次她如此平和地坐在自己面前,陆熠真觉得身处梦中,不禁有些感谢三庆山上劫匪的袭击。
要不是他身负重伤让她心生愧疚,他恐怕这辈子都无法靠她这么近地坐着。
“我很好,不劳陆世子费心。”顾霖躲开他灼灼地视线,努力将注意力都放到孩子身上,“敢问陆世子,明明是你上山剿灭了劫匪,为何对百姓只说是沈安的功劳”
她不记得陆熠是这般好心的人。
“沈安这次身为江南刺史,是明面上受朝廷委派治理清灵县水患。他是礼部侍郎自然没有经验,若是治理不当也无可厚非。可这次江南水患牵扯到北疆战事,举朝上下既不想趟这个浑水,又不希望沈安大捷而归压他们一头,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陆熠容色温和地看着她,口中说的却是朝中的波诡云谲,“如果沈安一事无成地回来,朝臣们一定会落井下石、多加诟病,甚至会牵连沈太傅及整个沈府。如果这次剿匪算作沈安的功劳,即使不能算大捷而归,多少能弥补些他此行的失职。”
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为沈安、为沈家考虑,顾霖听得诧异,忍不住问:“可是,你也被圣上派来治患,你就不怕……”受人诟病牵连定国公府么
“我历来从军,厮杀的是战场血色,剿匪的功绩让了也就让了。”陆熠笑了,眉眼里流露出大漠风北的豁达与从容,“即使这次受那些御史台的匹夫骂上几回,转头就能在北疆战事上让他们闭嘴。”
他那么自信,举手投足间都是意气风发的肃杀气场,好似这天地朝堂,从来没有能令他惧怕的东西,顾霖忽然就想起华直街上二人初次相见,他坐在高头大马上肆意张扬的样子。
也是一样的肃杀从容,俯仰之间四周都为之黯然。也正是这样的摄人气场,才让她从心中油然生出了崇拜爱慕,一发不可收拾。
只是,这场飞蛾扑火般的一厢情愿,走到最后的结局是如此凄惨,早知道自己为那一眼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她宁愿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顾霖甩去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思绪,将懊悔强行压在心底。
解开了心头的疑惑,她也没什么想要开口问的了,两人相对而坐,气氛又开始回复沉默。
陆熠望着顾霖垂头不语的模样,乌黑的长发零落在肩头,情不自禁地伸手想要将那些发丝理得更顺一些。
顾霖却早就察觉到了似的,肩膀迅速往旁边一缩,躲开了他即将到来的触碰。
男人的手指僵硬地停在半空,只得蜷缩了下收回。他性子内敛,喜怒不形于色,更不会多言,这时却开始没话找话:
“霖霖,你……你可还需要什么其他的东西我让徐答立刻去买”
“不用,这里东西都很齐全。”
“住在这儿,乳母婢女照顾得可还习惯如有不顺心的,我立刻将他们换了,寻些更好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