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凉一双桃花眼虽含着笑意,可远未达眼底。他静静注视着被制服在地浑身都开始颤抖的李窦,目光渐渐变得冰冷:“李侍郎,李大人,半路攻击朕的马车,意欲何为啊”
他状似不经意地将双手负在身后,露出手臂处的一抹红色血痕,正是刚才被李窦投入马车内的羽箭所伤。
李窦也见到了那抹血,连蹲也蹲不住,吓得身子瘫软在地:“陛……陛下,臣没想到……”
“没想到甚么”萧凉的脸色凉下来,目光如鹰一般锐利,“没想到这一箭没射死朕,让你们改朝换代的春秋大梦泡汤了”
“不,不,臣……”
李窦想要辩解,可“证据确凿”,陛下的确在这马车里,也的确被他射出的箭所伤,这弑君的罪名他逃不掉。
不仅他逃不掉,此次行动所有参与的寒门大臣都逃不掉!
就算他们本意只是杀沈嫣然,现在这个境地,又有谁会相信!
果然,御林军很快将藏匿在各处的寒门大臣押到马车前严加看管,那些人的表情与李窦如出一辙,惊惧交加、脸色发白,方寸大乱。
有几个胆子小的,已经站都站不稳,任由御林军半死不活地拖着。
杜涛清点好参案官员的人数,半点不敢拖延,行至萧凉面前抱拳禀报:“陛下,密报中所涉参与的寒门大臣已收押,只是唯独缺了礼部侍郎孙瑞,另外,孙瑞的妹妹孙洛也不知所踪。”
萧凉眸光一顿,语气颇有玩味:“孙……瑞!呵……倒是个有心眼的,回宫!”
至此,一场寒门之乱由此潦草收尾。
因为金云街提前被寒门及陆熠两拨人清场过,百姓们毫发无伤,也并未察觉在这样一个平淡阴冷的下午,皇城外竟然发生了这么大一件帝王遇刺事件。
等到一大批被罢黜砍头的寒门大臣被拉到刑场,其族人也都被抄家流放到边远苦寒之地。百姓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寒门也并非他们心中所想的那般正直醇厚,他们的心里同样蕴藏着巨大的野心,手段也颇为狠毒,跟当初的顾宰辅相比,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顾宰辅所拉拢的世族力量,从未做出过刺杀皇帝的事!
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讨论这一桩看似平静收场,细想之下又让人极为惊恐的刺杀事件,百姓们叹息寒门之士为何如此想不开,好不容易通过科举一改从前的拮据潦倒,又硬生生将自己的性命断送。
由此可见,人对权势的贪念与邪恶,与出身倒也没甚关联,不管是世族还是寒门,都有那么一类利欲熏心者搅乱朝堂,给百姓带来困苦与灾难,给皇权蒙上一层恐怖的阴影。
也正是因为此事,百姓们的言谈中,对世族的厌恶渐渐消散了不小,反而可以用一种近乎公正的态度去看待世族与寒门的优劣。
总之,不管是贫苦的寒门出身还是高贵的世族出身,只要是一心为社稷江山,为苍生百姓殚精竭虑,在如今萧帝统治下的大黎都可以一展拳脚,受万民赞扬。
也正是因为这一顿悟,大黎朝堂的风向也不再是寒门力压世族,而是呈一种鼎立之势,互相制衡,互相试探,谁都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毕竟不管是前顾宰辅的结党徇私,还是孙瑞为首的寒门勾结,都没落下好下场。
──
那边,萧凉下令回宫后,御林军负责押解寒门及苟活下来的死士,定国公府的隐卫则由林建带领,一路护送着帝王回皇宫。
龙涎香袅袅翻腾,萧凉斜靠在龙榻上,上半身的明黄龙袍半褪至腰间,任由身边的嫣然动作轻柔地为他包扎手臂的伤口。
陆熠站在一侧,薄唇轻抿,拱手道:“臣办事不力,让陛下受惊了。”
虽是告罪之言,语气中却没有半点痛悔之意。
萧凉懒得跟他计较,摆手让人坐下:“哟,你就别惺惺作态了,坐吧!”
嫣然忍不住“噗嗤”一笑,抬头看了眼面无表情的男人一眼,柔声道:“陛下,奴家瞧着陆世子得了胜还眉头紧锁呢!”
“他一贯如此,哪有朕有趣”萧凉伸手在嫣然细腻的脸上摸了一把,心满意足地又靠了回去,眼中露出了正色,看向陆熠:“这回还真是多亏了你,想了一出掉包计,给寒门那些图谋不轨的大臣扣上谋逆的罪名,也省得朕再想其他法子打压了。孙瑞两兄妹虽然在逃,可大势已去,搜捕的官兵层层设岗,他们只能隐姓埋名、躲躲藏藏,不能再翻出甚大风浪。”
谁能料到,陆熠和嫣然在上了那辆定国公府的马车时,萧凉早已藏身在宫外一处并无寒门暗探的角落,等到马车经过那角落,三人飞快调换位置,陆熠与嫣然悄然藏入附近的客栈,而他这个大黎帝王却以身犯险,亲自将私下勾结的寒门大臣一一收押。
他长叹一声:“哎,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个李窦实在是太过粗鲁,瞅准了那马车缝儿就是一箭,导致朕不幸负伤。”
陆熠坐在下首,寒潭般的眸子一丝情绪都没有:“臣早先便觉此行危险,提出让陛下的替身易容后,代替陛下坐在马车中。”
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客气,明里暗里都好像在说萧凉负伤那是自作自受。
萧凉张了张嘴,想要辩驳几句,自知对方说得没错,只能悻悻闭嘴。
瞧见陆熠仍旧是敛眉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又适时反击道:“寒门的事儿已经告一段落,你怎么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人的心态啊,朕觉得还是应该好一些,御医们不都常说么,人一旦忧思过度,就容易活不长……”
他还想再刺他几句,以在嫣然面前扳回点帝王的颜面,却瞧见陆熠忽然又开口:“陛下想好如何处置顾氏了吗”
“顾氏一族既然已经被判流放,只要他们在垂州安分守己,朕也不会为难他们。”萧凉神色稍敛,对上陆熠那双幽邃的深眸,“只是顾博恐怕不是甘心败落之辈,在顾氏举族流放前,应该还会再闹出点动静。”
陆熠点头:“这也是臣所担忧的。”
从前顾氏如何结局他都毫不关心,如果顾博敢再搅起风浪,他一定会上奏请求灭顾氏全族,可现在他心里有了顾霖,那便又是另一回事。
如今顾霖对自己的态度刚刚有所缓和,他不想因为顾氏而破坏这来之不易的温情,也不想在他们二人之间,横着顾博的人命。
即使这一切都是顾博贪心不足、咎由自取。
萧凉见他剑眉紧锁的模样,也将他心中的所思猜了个七七八八,安慰道:“其实也不足为虑,顾博大势已去,又有多少世族豪门愿意豁出一切陪他铤而走险,既然你在顾夫人那边已经有了准备,就算以后闹出事,也伤不了你的宝贝顾霖。”
这话说得不无道理,顾博自认为最近做出的种种动作无人察觉,只没想到隐卫早就暗中摸清了他的布局,眼下他已经派人在顾夫人身边打点,不出意外这几日就会将顾博的起复心思掐断。
只要顾博能够打消重回朝堂结党的争权的心思,他就向圣上请旨免去顾氏的流放之罪,仅仅贬为庶民,如果日后顾氏族人中有志向远大、能力卓著之辈,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多加照拂扶持。
这样一来,顾霖不用再受骨肉分离之苦,朝廷也不会再担忧顾博独霸朝堂造成权势失衡、皇权旁落的困境,可谓两全其美。
明明是一切水到渠成,只欠东风,可陆熠的心里总是不安,这没来由的未知危险让他心中烦躁,却又无处追寻源头。
他平素自认为自己杀伐果决,算无遗策,对每一步棋都运筹帷幄,从未产生过怀疑,可为何最近会如此心神不宁
沉默半晌,他终究觉得心里没底,就像是身处一片迷雾中,看不清前路,一不小心就会失足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他想,如今寒门危机已除,也是时候去看一看他心中牵挂的人儿了。
这几日强忍着不去寒月院看顾霖,着实心里不踏实。
他倏然起身:“臣还有事先告退,陛下恕罪。”
说罢,他都没等萧凉作答,一个转身就走出了大殿。
萧凉:“……”
……
出了金銮大殿,陆熠快步疾走往宫门走去,他从未觉得这皇宫的宫道竟然这么长,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脑海中又浮现出顾霖娇娇俏俏的脸,那晚满天飞雪中,他们二人相拥站在同心花灯的烛光里。在他最脆弱彷徨,第一次怀疑自己从前的决策是否正确时,第一次因怀疑心中笃定的生死之情而痛苦不已时,是顾霖握住了他的手,站在她身侧,坚定地告诉他遵循本心。
这样温暖的小姑娘,他怎么舍得伤害,怎么舍得让她受伤,他恨不得将她牢牢的护在自己的羽翼下庇护,不让她沾染任何世俗的尘埃。
他想,等一切风波平息,他一定要将自己能给予的所有,统统都捧到她的面前。
现在整个京都风起云涌,她无需做什么,只要乖乖躲在寒月院里,等着他的好消息就好。
想到这里,陆熠摁下胸中烦躁,将早已谋划好的计划在脑海中再次细细梳理一遍,确认并无疏漏后,悬在心头的不安才略略消散一些。
他深吐出一口气,正要加快脚步疾走,视线扫过前方萧索空旷的宫道时,却蓦的停住了步子。
远远的宫门外忽然跌跌撞撞奔进来一人,因为太过惊慌,那人跑得毫无调理,甚至好几次都差点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