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风带着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几匹马疾速冲击时卷起的风浪,带着一种阴森恐怖的煞气朝那个掳人的马上黑衣蒙面男子冲撞过去。
天上月如钩,地上影如魅。
那黑衣人察觉到危险,“驾”一声,马速更快。
可萧乾的速度,比他更快。
“嗖”一声,冷风破面。
银辉之下,他胯下黑马如同天神降临,高高掠过那黑衣人的身侧,几乎就在彼此错身的刹那,他身上的披风已如一柄利器,翻飞着罩在了那人的马头上。
射人先射马!萧乾深谙此道。
马儿的脑袋被披风蒙住,视力受限之下,惊慌失措地高高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慌乱地在原地跳动起来,哪里还肯向前奔?
马嘶声,撕心裂肺,跑了一个晚上的旺财,似乎也有些烦躁了,“呜”一声狗吠,扑过去就在那人的小腿上咬了一口,然后摔在地上滚一圈,作势又要扑。
“啊!”那人闷哼一声,抱着麻袋滚落地面。
“铛!”萧乾长剑随即落下,可却深深插在了泥地里。
那个家伙也是个矫健的主儿,一个后滚翻,背部迅速抵住一块岩石,把麻布袋拖至身前,警觉地盯着逼视的萧乾,喝道:“不许过来!”
萧乾拎着剑,森寒着眸子,一步步上前,“把人放下。”
“想得天真!”那人冷笑一声,紧紧拢住麻袋,借以抵抗面前的攻击,另一只手却握紧弯刀,勒在麻袋里的人身上。
他很聪明,知道手上的东西才是他的护祐。
“萧使君好本事,这样也能追上来。”
看着他有恃无恐的样子,萧乾冷漠的眸微微一眯,“放下人,我留你一命。”
“呵呵!”一声,那人干笑着,看着月下萧乾宛如孤狼似的深眸,笑声沙哑得如同鬼魅,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诡异,“人在我手,萧使君自会投鼠忌器,我又何必自降一城?”
说罢他手臂微微一挽,寒光闪闪的弯刀便更深地陷入麻袋,那动作吓得众人心胆俱裂。
“让我上马离开,不让我就与她同归于尽!”
麻袋被粗绳一圈圈捆绑着,里面的人动弹不是,但似乎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不停挣扎、扭动,一种类似于呜咽的恐惧哭声传出来,很容易乱人分寸……尤其是这一众着急解救她的人。
几个侍卫都攥紧了手心,只等萧乾令下。
暗杀、夺人,杀人……他们都可以配合的很好。
然而对于解救自己的女人,萧乾显然不愿意他们动手,又或者是他怕万一伤到了墨九,在与那人对视片刻后,突地微微抬手,示意他们让开路,让那厮上马离去。
“主上……”众侍卫急了。
“让!”萧乾一身黑袍仿若墨织,紧抿的嘴唇冷漠非常。
几个侍卫盯着那厮手上的弯刀,不情不愿地闪开了路。
那个人显然没有想到会这样顺利,微微一愣,又道:“退后,都退后!”
萧乾再次摆手,依言行事。
眼看他们一行都退到了五丈开外,那人哈哈大笑着,轻蔑地道一声“萧使君,谢了”,突地收刀揽紧麻袋丢在马背上,便要跨马扬蹄而去……
可论及使诈,萧乾又怎会输给别人?
就在那厮为了拉缰绳而弯刀下移的瞬间,他手上长剑已如暗箭,“嗖”的疾射过去,正中那厮后背,而后一个纵跃,那厮便痛呼着摔倒在地上。
麻袋也顺势滚落下来,击西眼明手快,快速准确的……扑倒在地,垫在麻袋下头。
两声“哎哟”惨叫,一个是击西发出的,另一个便是掳人的黑衣蒙面人。
萧乾长剑挽花,刺入那人的胳膊,“何人指使你来的?”
那人晓得着了道儿,怒视着他,不言不语,目中也无妥协之意。
萧乾微微眯眼,剑尖慢慢挑开他脸上的蒙面巾……这是一个五官粗犷的男人,陌生的面孔,满脸的戾气。虽然他身着南荣人的打扮,也会一口流利的南荣话,可相貌却不太像南荣人。
众人微微一愕,“珒人!北蛮子?”
静默一瞬,互相瞪视着,谁也没有吭声。
这时,麻袋里的人儿又凶狠地挣扎起来。
众侍卫这才回神,看萧乾没有太大反应,走南大吼。
“击西愣着干甚?还快不把九爷解开?”
击西做了肉垫,疼痛还没有过去,闻言瘪着嘴巴瞪了走南一眼,拿刀割开了捆绑麻袋的粗绳……然而,麻袋口子褪下去,露出那颗被堵着嘴的脑袋却不是墨九的。那只是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瞪着一双小白兔似的眼睛,惊恐不安地注视着面前的几个陌生男子,拼命摇着头。
“我操!”走南暴粗了。
“……不是九爷?”击西傻了,“九爷人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长风幽幽过处,草木皆惊,唯独萧乾黑袍翻飞,人却没有动静。从一开始他没有着救去解开麻袋,众人还有点奇怪,如今见他看也不看那个被“解救”出来的姑娘,这才反应过来,他应当在之前就晓得里面的人不是墨九了。
他怎么知晓的,旁人不知道。
却知道他黑眸满是肃杀之气。
“说!人在哪里?”
他的剑尖一点点刺穿那人的胳膊,鲜血顺着剑身流淌下来,且不说到底有多痛,便是那骇然的冷意,也能令人心惊肉跳。然而那人却是一个死士,冷笑一声,一双淡绿色的眼睛像狼一样尖利地盯住萧乾,“萧使君有种杀了我,那样你将永远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了。”
“他娘的!”走南暴脾气,顿时炸了,“主上,让我来拾掇这厮!看他招是不招!”
“不必!”萧乾斜剜他一眼,剑尖一个旋转,那人便“啊”的大叫起来,“萧乾,是爷们儿的,就宰了我。……不要以为你爷爷怕你,来啊!看你的剑硬,还是爷爷的身子骨硬!”
“有种!”萧乾轻笑一声,丝丝都是凉意,“可你不了解我。”
这句莫名的话一出口,那人除了一声声更为惨烈的哀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可萧乾面不改色,一把剑像穿花的针,绣着一件稀世的绣品,神色极为严肃,“战前掳人,有失大家风范。完颜修堂堂丈夫,顶天立地,当不至于做出这种令人不耻之事!告诉我,是谁的主意?”
听他谈及“完颜修”,那人身子一僵。
忍着疼痛,他颤着声音道:“萧使君猜到了?”
“不。”萧乾冷冷道:“我猜不到,所以你得与我合作。”
那人疼得抽搐下嘴唇,额头冒着冷汗,“你休想……”
萧乾唇冷抿,猛一把卸掉他的下巴,也不晓得拿了什么东西,往他嘴里一拍,然后捂紧他的嘴巴合拢,不温不火地低头道:“你会愿意的。”
那人瞳孔一缩,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身子筛糠似的,止不住地一阵颤抖。眼看萧乾罢手不再理会他,甚至调头翻身上马,他愣了愣,突地痛哭流涕般爬了过去。
“萧使君,萧使君……饶,饶……”
说到此,他“嗝”一下,像是喉咙鲠住了,余下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舌头像旺财一样,不停地外伸,样子极是狼狈。
这个样子,一看便是中毒了。
几个侍卫纷纷摇头不止,击西却怜悯地瞥他一眼,感慨道:“早早交代多好,我家主子要让你说,有的是法子。何必自找苦吃?……若不然,我给你一剑好了?不对,一剑太好了,怎么也得百八十剑的,还不能让你死……想想击西真是不容易哩。”
那人瞪大双眼,舌头吐个不停。
萧乾淡淡剜了击西一眼,“带回去!”
几个侍卫应喏着,把那个在地上打着滚儿,不停吐长舌头滴唾沫的家伙绑上了马,可看一眼麻袋里的姑娘,却一时没了主意。
闯北小心翼翼道:“主上,这个小娘……”
萧乾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领着旺财策马而去。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晓得他家主子不喜欢接近女人,可也不能把一个小姑娘丢在荒郊野外吧?无奈,声东做主,“带回临安再说。坐击西的马。”
击西“啊”一声,如同中风般摇摆着身子,只一瞬间就骑马跑得没了影儿。
声东看着可怜的姑娘,“假和尚……”
他话未说话,闯北“阿弥陀佛”一声便悠哉离去。
等声东无奈把视线转向走南的时候,走南没有跑。他乐呵呵地拎着那个珒国汉子,将他丢在马背上,拍猪仔儿似的拍了拍,笑道:“大哥,若不然咱俩换一个?我搂小娘,你搂猪?”
“滚!”
声东认命的扶了姑娘上马背,跟上了萧乾的步伐。
一行数人,从来路返回。可与出城追击时不同,他们的速度慢了,空气里的不安似乎也更为凝重了,就连旺财似乎也累着了,耷拉着一颗脑袋,往常得意高翘的尾巴,也蔫蔫地搭在屁股后头,像是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这次其实怪不得旺财。
那个小姑娘身上套了一身墨九的衣裳。
很显然,这是一出有预谋的“声东击西”计。
他们要的就是吸引萧乾的注意力,以便把真正的墨九弄走。
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薛昉他们能够在其他路上追到人。
尽管这种希望很渺茫,大家心里还是存了一份期待。
可回到临安城,与薛昉一接头,众人心底如坠大石,登时更沉。
没有墨九!几乎把整个临安城找遍了,也没有寻到她的人。
一个好端端的人,就那样被人掳走!
人找人,找死人。在没有线索的前提下,这本就是一件难办的事儿,加上如今大战在即,临安府周围人员混杂,三教九流多不胜数,老百姓们投亲奔友也时有往来,流动人口太多,更是难以清查。
当天夜里萧乾便在枢密使府审讯了那个叫着达及的珒人。
这个家伙中了萧乾的毒,爹娘姓啥都忘了,自然交代了个一干二净。
萧乾猜得没错,劫掠墨九这件事确非完颜修的主意。
但是,也与完颜修有些关系。
完颜修不仅是这次珒人南侵的主帅,是珒国名将,也是珒国皇帝最为看重的一个皇子。若这次南侵再捞足军功,未来珒国的头号交椅自是非他莫属。如此一来,有多少大臣部将想要讨他的好?
可这位珒国三皇子旁的不好,就好墨家机关与武器。
一直以来,墨家千字引与武器图谱一事,不仅牵引着南荣、北勐、西越等国的眼球,珒国也没有落后,始终在关注,包括墨家大会与墨家钜子的纷争风云,甚至对新任墨家钜子墨九,他们都知之甚详……当然,也包括了她与萧乾之间“不干不净”的那些事儿。
于是一个叫阿息保的部将就起了心。
为讨三皇子喜欢,他得做点什么事儿呢?
一来珒国要与南荣打仗了,墨家钜子是萧乾的心头人,捉了她不仅可以先给萧乾一个下马威,说不定还能影响萧乾的行军部署,简直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二来他把墨家钜子抓来献给他们的三皇子,也正好讨个好彩头,以偿三皇子夙愿,为自己将来升官加爵做好谋划。
这出有预谋的掳人事件便是阿息保安排的。
不过阿息保也晓得,在临安掳人,无异于虎口夺食。
换了常时,他们或许没有机会。可不巧他们得悉情报,萧乾与北勐人都在找墨九。在夹缝中的第三方最不容易引人注意。于是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巧计便应运而生。
根据达及交代,完颜修要对南荣江、淮地区用兵,从珒南下便先在临兆及金州一带治兵,企图趁此南荣国丧契机,集中力量控制南荣长江上游的兴元、利州一带,便对南荣造成围攻之势。而墨九此时,已被阿息保的人掳去了完颜修所在的临兆。
——
墨九被珒人掳去,不仅对即将出征的萧乾是当头一棒,对于刚登基即位的宋熹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且不说两国尚未开战,人家就来无影去无踪地在京师掳去了墨家钜子,是不是对他这个新君的蔑视,仅凭他对墨九那点心思,在知晓此事后,也足够郁结在胸了。
福宁殿朱红色的大门上,金钉敲着烁烁的光芒。
四更天了,殿内灯火通明,整座宫殿都沉浸在一团冷气之中。
华丽的大殿里,桌案前的宋熹一袭明黄的锦缎便袍,双眸幽光微闪,眉头紧紧皱起,手指不停攥着一份卷宗,似是处于某种暴怒情绪的边缘,又在极力忍耐与压抑。
平静中涌动的暗流,最窒人心。
谢青嬗站在门外,手上的托盘飘着袅袅的青烟。
她不知站了多久了,一直沉默地看着宋熹,看他皱眉、看他生气、看他砸桌子,看他扯头发……这样的宋熹并没有太多皇帝的样子,却像为了一个女人而抓狂的痴情男子,任凭谁看了都会心疼。
只可惜,他不是为她。
谢青嬗做了皇后,其实一直耳聪目明。
今日发生的事,她很快就收到了消息。于是,当她的夫婿在为另一个妇人伤神的时候,她亲自下厨煲了一锅祛火的甜羹。然后羹炖好,端到了他的寝殿门口,她却怎么都迈不过那道门坎。
贵为皇后,一身华服,她拥有了天下女人最尊贵的身份。
可每一次午夜梦回,她却觉得身处火坑,有烈焰在焚心烧肺。
“皇后娘娘……”李顺过来挑灯,发现了门外暗影里的女人,吓了一跳,赶紧请安。
四更天了,不睡的不仅有皇帝,还有皇后……当然还有他这个倒霉的太监。
“娘娘这是……给陛下煲的汤?”李顺说着,又清了清嗓子,调头回禀,“陛下,皇后娘娘端了汤来,您可要趁热吃一口?”
宋熹抬头,扫他一眼,似有不耐。
李顺撇了撇嘴巴,觉得他这个太监当得太过憋闷。
无奈一叹,他对谢青嬗施礼道:“娘娘,夜深了,您请回……”
“端进来吧!”宋熹打断他,揉着额头看了谢青嬗一眼。
谢青嬗惊愕着,愣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如逢大赦的抿着嘴巴款款入内,将汤盛好放在他的桌案上,静默着,闻着他身上那种幽幽的暗香,想想又过去为他拿衣披肩。
“陛下这些日子劳累,断不可委屈了身子,明日再看折子吧……”
外面飘着雨,她的衣服有些湿,手指也冰冷。宋熹接触到她的指尖,微微皱眉,把她披在肩膀上的衣服脱下来,又递还给她,“皇后披着这个,早些回去歇了吧。”
握紧他的衣裳,谢青嬗微微一愕,又是惊喜。
再出口时,她的声音更满带柔情与劝慰:“臣妾无碍,反倒是陛下……”
说到此看宋熹眸底再次浮上不悦,她赶紧止住,端起甜羹来换了个话题,“等陛下把这碗汤喝了,臣妾就回。陛下,看在臣妾深夜熬汤的份上,你就将就用一点吧?”
宋熹脸色微微暗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