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般全无贤良淑德之态的女子,能入他的眼,自然是凭着一身本事。所以他看上的,仍是我这一身本事。秦王这样的人,做事总离不开算计,即便是看上的人,也必然是精心考量,任何人都不会比他自己更重要。
至于我对他……祖父说过,世间虽物以类聚,但有时也会有些例外,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欢跟自己太过相似的人。
我想我对秦王就是如此。我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排斥他,即便后来决定帮他也总是对他一肚子腹诽,大概就是这个缘故。
而正因为我和他本质上是一类人,我也很清楚他需要什么样的婚姻。
他既然要坐天下,又不想重蹈高祖覆辙,那么便要避免与那些权势太盛的人联姻。比如桓氏这样的高门,以及与诸侯往来密切的家族。
如此一来,我这样的人便甚为合适。云氏虽久不被人提起,但并非默默无闻之辈,只消将我曾经落入奴籍这事抹除,我全然可变成一个出身不低,却不会有外戚之忧的闺秀。而我又有些本事,若被秦王纳了,自可为他出力不少,这怎么想也是个十分划算的买卖。
至于董贵嫔向秦王重提与桓氏联姻之事,这也并非是她不了解这个儿子,而恰恰是太了解这个儿子,唯恐他会因这联姻之事惹恼了高门和诸侯,出面为他缓和缓和关系。
甚看上不看上,到头来还不是想让我给他干活……
正当我腹诽着,秦王忽而动了一下,似乎嫌额上的巾帕不舒服,伸手将它扯掉了。
我吓一跳,看去,却见他的头歪向一边。那眉头皱着,嘴里不知喃喃了什么胡话,未几,又睡了过去。
睡个觉也不老实。
我把巾帕拾起,在水盆里洗了洗,重新放在他的额头上。
秦王这次发烧不严重,退得很快。子时,我再摸他的额头,已经恢复如常。
我也觉得累了,将照看的活计交给来接应的内侍,回房去歇息。
因得公子要来雒阳的事,我夜里连做了好几个梦都是关于公子的,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我才伸个懒腰,忽而又想起昨夜秦王的话,盯着幔帐发了好一会的呆。
待我慢吞吞地穿好衣服,洗漱好,又用了些早膳,走到王府前堂去的时候,不出意料,秦王早已经端坐在上首。他正与一众幕僚议事,面色如常,精神抖擞,全然没有了昨夜生过病的样子。
我进来的时候,他的目光瞥了瞥我,收回,继续与众人议事。
他们说的是安置雒阳周边流民的事。天下动荡之处,并不止雒阳,中原及中原以外的地方,如长沙王一般有心争雄的诸侯不少,大大小小战事不断,也因此生出了许多流民。加上大乱之前因天灾人祸而生出的大批流民,雒阳城内,加上周围各郡,已经聚集了数十万。这些人拖家带口四处流浪,只有不到一成的人尚可四处找些零活干,更多的人是往各处城乡或寺院乞讨为生,再坏的,便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
各郡长久以来,对流民无可奈何,到了当下更是倍加棘手。秦王夺得雒阳之后,来幕府中陈情的人络绎不绝,此事已经成了秦王当政的头等大事。
众人商议了好一会,商议不下,秦王让他们先散了,留下谢浚和我。
“此事,你们二位怎么看?”他直截了当地问。
谢浚道:“各郡皆有将流民遣回原籍之意,可这般想法不实在。雒阳城中的流民亦人满为患,无力收纳。依臣看,仍要以屯田之法安顿。京畿这些年损失了不少人口,多有无人耕种的荒地,分与流民屯田,可似辽东一般,一来充裕粮草,而来补充兵员。”
秦王颔首,道:“孤亦有此意。可京畿虽有荒地,却皆是有主,若要安置流民,还须先征地。”
谢浚叹口气,苦笑:“只怕这些豪强不愿把地让出来。”
秦王随即目光瞥向了我。
我笑了笑:“此事好办。殿下可还记得先帝时,元初曾提议在司州清查人口户籍,无论士庶,各户以人头纳税。”
秦王颔首:“记得。不过先帝未允许。”
我说:“文皇帝时,还曾颁布过一道诏令。司州按井田古制,无论士庶,每户以人头五亩为限,超出便是僭越,划为公田。”
秦王和谢浚的脸上都露出讶色。
谢浚道:“文皇帝确有过此令,乃是因司州土地兼并日甚,不过此令虽颁下,最后也不了了之。”
我说:“既然已经颁下,便是圣诏。殿下可先清查户籍,而后再重颁此令,将空余田土安置流民。”
谢浚看着我,片刻,目光深远:“霓生,你是要我等将豪族士绅都得罪了。”
“得罪又如何?”我说,“天下是天下人的,那些豪族与百姓相较,乃九牛一毛。”说罢,我看着秦王:“当下京畿新定,百业待兴,豪族高门经受过一番动乱血洗,元气大伤,正是羸弱。殿下若不趁此时拳脚,便失了先机,等豪族高门缓过气来,殿下想再动手,只怕再费气力也难了。”
秦王沉吟,没有言语。
这时,冯旦忽而走到堂上来,向秦王一礼。
“殿下,”他说,“董贵嫔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