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斌把价值一百八十八的高香，高高举过头顶，再收回来贴在眉心，恭敬的拜了三拜。</p>
他双腿弯曲，跪在红木架上的蒲团中，叩了三个头，睁开眼，仰起头，想要敞开心灵对佛祖展示，他那如佛像鎏金一般，正随着年岁褪色的青春。</p>
但劣质“高香”烟气太浓，熏的他看不清佛祖的脸，只看到露在袈裟外面那半个金黄的柰子。</p>
管斌起身把香擦到香炉中，看了眼一旁的功德箱。</p>
功德箱上贴着聚合收款码，写着“随缘乐助”。</p>
一种荒诞感袭上管斌的心头。</p>
娱乐圈挺多人信佛。</p>
管斌大学没毕业出去拍戏的那会，在剧组接触到一位很虔诚的大腕，各种规矩，早晚课，信到影响剧组拍摄的程度。</p>
他不光自己信，还带着别人信。</p>
管斌回学校，问老师，这样的人多吗？</p>
老师说，很多。</p>
管斌问为什么。</p>
老师说，演员走红很靠运气，需要精神支柱。</p>
有些人一部接一部的演戏，终于有点知名度，担心会过气，信佛了。</p>
有些人一直想成为大明星，但事与愿违，老是火不了，也信佛了。</p>
不光演员信，制片人，导演也信。</p>
每部戏开机、上映的时候，也是他们人生中信仰最虔诚的时候。</p>
佛，管斌是不信的。</p>
但为了《悟空》，他开始试着阅读佛经，指望能从佛经里悟到一些东西，更加深层的东西，好让自己的演技不那么流于表面。</p>
孟时说，别看，没用，看剧本就行，都在上面。</p>
管斌问，那你为什么看。</p>
孟时说，我随便看，你别看。</p>
管斌不服气，越不让看，就越要看，不仅看，还要抄写，背诵，上山朝拜。</p>
他跪在佛前，想求佛祖保佑。</p>
看到贴在功德箱上的二维码那刻，又觉得自个多少有点可笑。</p>
拿出手机打开相机，想把这个带收款码的功德箱拍下来，看看孟时会怎么说。</p>
大拇指按下快门，闪光灯亮起，身穿一袭僧袍的孟时出现在功德箱后面。</p>
拍下来的手机照片里，没有玄奘打扮的孟时。</p>
他不在现实中，不在眼睛里，在管斌如弓拉满紧紧绷住的精神中。</p>
管斌明白这是幻觉，是清醒却不受控制的梦。</p>
幻想的孟时金蝉子打扮，从功德箱后走出，轻盈脚不沾地，说：</p>
“没人管你给不给，给多少，为什么现金和电子支付，却给你完全不同的感受？”</p>
管斌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不过暂时并不打算去医院看，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p>
《悟空》太赶了，他一停，整个剧组都要停摆，一转眼就是明年。</p>
明年季红婷的摄像团队能不能回来，不一定。</p>
这个后果孟时可能无所谓，但管斌自己无法接受。</p>
管斌摇摇头无视掉幻觉，关了相机，打开V信对着功德箱上的收款码扫了一千块钱，转身往外走。</p>
这个季节寒意明显，山上更是清冷，来普陀的游客已经不多了。</p>
大悟禅院的主殿是大雄宝殿，殿内供的是横三世佛：正中央是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和阿弥陀佛位列东西两侧。</p>
禅院对面有一座照壁，照壁上是用梵文书写的释迦心咒“唵啊吽”，两侧饰以大朵大朵的浮雕莲花，美观不俗。</p>
冬天日头短，四点出头，夕阳便落在照壁释迦心咒上。</p>
管斌望向照壁，心头升起一阵暖意，下一秒又被寒风吹散，腾起一团怅然。</p>
冥冥之中，仿佛变成孙猴子，落进操纵悲欢离合的如来之手。</p>
金蝉子模样的孟时立在照壁前，风吹起他的衣角，静的好似与天地成了一体。</p>
管斌不去看，低头往下走，但孟时不疾不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p>
“你还是没明白，还是差一点。”</p>
“你应该明白的，你不该差这一点的。”</p>
“要用心。”</p>
“用心。”</p>
“心未至时，虽到了门前，却再走几万里也敲不到那门哩。”</p>
“唉~”</p>
失望的叹息，响在管斌心中。</p>
“那你特么告诉我怎么用心！孟时！狗东西！你特么倒是告诉我怎么用心啊！我明明已经很用心了！很用心了！”</p>
管斌猛抬头，对孟时模样的幻象大吼了起来。</p>
然而幻象只是他压力下的病理表现，没办法告诉他答案。</p>
管斌深深的吸了两口冷空气，双手使劲的搓了搓脸，颓然在台阶上坐下，拿出手机给剧务周鹏发了个定位，让他把租来的商务车开过来。</p>
他现在迫切的想要躺下，再吃半颗氯硝西泮，让安眠药一棒子把自己打昏。</p>
“施主，您没事吧？”</p>
管斌刚刚发完消息，被身后传来的问候，吓了一跳。</p>
他缓缓转头，看到一手拿着竹条扫把，一手拿着华为13pormax远峰蓝，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和尚，心下松了口气。</p>
“哦，我没事，没事。”</p>
管斌想起身。</p>
和尚已经在他身边坐下，随手把扫把往台阶下面一扔，指着手机屏幕上的转账记录问：“施主，这一千块钱是你捐的吗？”</p>
管斌看看手机，又看看他的脸，再看看手机，木讷的点点头，说：“是……是我……”</p>
和尚点了两下返回退出微信。</p>
管斌看到他的壁纸是一个身穿唐代襦裙的女孩子，又忍不住抬头看这位约莫五十岁的中年和尚。</p>
中年和尚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掀开僧袍下摆，将手机放进里面穿的黑色灯芯绒裤子口袋里，说：</p>
“我往功德箱上贴收款码，拿掉记名薄后，就没收到过香火钱了，施主为什么要捐呢。”</p>
管斌瞄了眼照壁的方向，模仿孟时那懒散的语气，说：</p>
“功德箱摆在那里，没人管你给不给，给多少，那现金和电子支付便没有区别。</p>
我有这个钱想捐给庙里，有没有知道我捐了，怎么捐的，捐了以后用到哪里，应该也不重要。”</p>
中年和尚望着他的眼睛，郁结的眉头，问：“施主真这么想的么？”</p>
管斌沉默。</p>
和尚说：“那谁这么想。”</p>
管斌说，“狗孟时应该这么想。”</p>
“您为什么觉得那位苟施主会这么想呢？”</p>
“是他真的会这么想，还是施主认为他会这么想？”</p>
“有没有可能，他压根就不是这么想？只是施主想他应该是这么想。”</p>
中年和尚像个杠精，绕着圈问。</p>
管斌本就不太好的精神，被他绕晕了，不悦的说：“我对他很了解，很确定他那个狗脑子就是这么想的！”</p>
中年和尚笑笑，说：“真的吗？我不信。除非你现在问他。”</p>
“你这种和尚，坚定了我学佛的决心。”管斌压住心中的火气，呛了他一句，起身就走。</p>
他觉得是自己经文佛理看的还不够多。</p>
只要坚持下去，就能怼的过这种说车轱辘话的和尚，以及无理搅三分的孟时。</p>
和尚跟他起身，随他一起走，说：“有些人不学佛还好，只要一学佛就会感觉诸事不顺。”</p>
管斌急匆匆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p>
转念一想，哪有和尚劝人不要学佛的，不想再过多纠缠，又快步走。</p>
他慢和尚就慢，他快和尚也快，只是和尚嘴里话不停：</p>
“这其实和佛没有关系，只是因为人干了本不该干的事。”</p>
“悟道学佛那是大智慧大毅力的人干的事，难度和成功的概率比赚几百亿都低。”</p>
“身价上百亿的富翁常见，而释迦牟尼等等觉悟的佛不常见，觉悟的和尚叫天人师，可做天人师的，天下地下唯我独尊啊。”</p>
“如果没有霸气、勇气、毅力，狠心想过自己能赚几百亿，就不要想参悟人生的意义了。”</p>
中年和尚每说一句，管斌的脚下就慢一分，直到彻底停下来。</p>
“人就是这样，越迷茫，越思考人生的意义，越思考，越迷茫，他们不知道人生的意义，本就不是普通人能思考出结果的。”</p>
和尚见他停下，弯腰将之前丢下来的扫把捡起来，几下把两人周围的落叶扫开。</p>
“全职修佛，见闻广博的和尚，从古到今有几个成佛悟道的？”</p>
“每天下班待在家里学几小时佛就奢望悟道，想明白生命的意义，多不切实际啊。”</p>
“释迦牟尼是太子，妻子孩子都有过，所以才思考人生的意义，给释迦牟尼佛几百亿，人家不稀罕。”</p>
中年和尚以管斌为圆心，一圈圈慢慢往外面扫。</p>
管斌一动不动，像是被定住一样。</p>
“给你几百亿让你不要学佛了，估计你该挺高兴的。”</p>
“买车买房，找个年轻漂亮的老婆，生个可爱的孩子，没事环游世界，做做慈善。”</p>
“饭店服务员态度不好，把饭店买下来将她炒了，不用受谁的气，也不用看谁的脸色。”</p>
“红颜易老，有钱可以整容美容，小日子多滋润啊，干嘛还学佛，思考什么人生意义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