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荷在酒店给员工做培训的时候就知道,其实人站在高处,底下不管偷摸说话,挤眉弄眼还是裹着正经书皮子看小说……因为角度问题,只要有心都能一览无余,端看想不想计较而已。</p>
哪怕她低着头,眼神往梁九功脚边落,轻轻颤抖,梁九功自个儿也躬身垂首看不见,康熙却看得一清二楚。</p>
以他的城府,不至于看不出方荷是害怕梁九功。</p>
他半垂着眸子意兴阑珊睇方荷一眼,倒没计较方荷的不识好歹。</p>
蝼蚁叫他不高兴,出声打发都算垂青,大多时候蝼蚁的一言一行并不被放在眼里。</p>
他放下茶盏,叫梁九功伺候着睡下,多余一个字都没舍给方荷。</p>
方荷不意外。</p>
她知道目前自己跟梁九功对康熙而言没有可比性,只安静无声地跪坐片刻。</p>
待得梁九功不耐烦地挥手时,乖巧爬起身,踏着规律十足的脚步轻巧出了寝殿。</p>
但她不知道的是,康熙虽不在乎蝼蚁,却也容不得蝼蚁轻易出现变数。</p>
如果一个皇帝连身边的一亩三分地儿都掌控不了,又怎能掌这偌大的天下。</p>
在梁九功放下明黄幔帐后,帐子里传出淡淡两个字——</p>
“去查。”</p>
查什么,去哪儿查,康熙只字未提。</p>
但梁九功听懂了,立刻躬身应是,待得里头主子呼吸平稳后,轻手轻脚出了大殿。</p>
一出来,梁九功瞧见刚才在里头拍龙屁拍出花儿来的方荷,顿了下,上前冲方荷皮笑肉不笑地搭话。</p>
“过去是咱家小瞧了姑娘啊,姑娘嘴皮子还挺厉害,合该来御前伺候,又何必自惭形秽呢。”</p>
方荷迷茫抬起头,修剪刘海后露出的鹿眼儿里满是不解。</p>
“梁谙达何来此言?我姑说我嘴皮子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得罪人,老实在茶房待着就好,万一气着万岁爷,那不是不忠吗?”</p>
“奴婢……听姑姑的,梁谙达别抬举我了,我怕连累您被人说眼瞎。”</p>
梁九功:“……你走,不用在这儿站着了。”</p>
他看着这蠢丫头就来气!</p>
等方荷老老实实背身回茶房,梁九功已有七成肯定,这丫头确实是个傻的。</p>
但还有三成变数,梁总管也不会放着不管。</p>
翌日等翠微上值,他支使李德全去跟翠微打听,问方荷这些年的表现。</p>
翠微心情还挺微妙的。</p>
说实话,跟芳荷一块儿住了七年多,前七年她对芳荷没什么太大印象。</p>
主要芳荷太听话,又不爱多说话,叫干什么干什么,就跟个没思想的物件儿似的。</p>
近小半年来,她眼里倒是有了方荷,但对方荷的印象依旧是不争不抢的佛性子。</p>
甚至翠微偶尔跟方荷对上眼神,还有那么点子志同道合的气场。</p>
能碰上个少说多做,不惹事儿,喜好还大差不差的同屋,原本瞧不上方荷的翠微,也不知怎的,竟渐渐起了惺惺相惜的感觉。</p>
这会儿听李德全打听,她只将方荷摔着脑袋前后的变化说了说。</p>
“人是有点儿轴,听不太懂绕着弯儿的话,但也没什么心眼子,差事办得也不错,秦姑姑都夸过的。”</p>
翠微不管李德全为什么打听,全没想过上眼药弄走方荷这一茬。</p>
再换个惹事儿的来怎么办?</p>
好不容易日子越来越舒坦,她可不想被连累。</p>
李德全扭身回到干爹面前禀报了,还有些不解。</p>
“要不是先前打听过,咱都记不清那丫头叫什么,没瞧出来有什么前程啊,您问她的事儿作甚?”</p>
梁九功冷笑一声,“有前程还能叫你看出来,那咱家也不必费心力替你张罗了,人家的前程在里头呢。”</p>
李德全心下一惊,瞠目问:“干爹你是说万岁爷……”</p>
“坏了!那魏地生的干爹是徐嬷嬷的对食,以两人这关系,要是方荷得意了,会不会给咱使绊子啊?”</p>
其实宫里太监宫女结对食是犯规矩的,因为宫女名义上都是皇上的女人,也因此会被太监们高看一眼。</p>
敢跟皇上抢女人,都得重罚。</p>
但徐嬷嬷和乔诚不同,那是上头主子们亲自准了的。</p>
当年万岁爷刚登基没多久,反清复明的那起子逆贼趁世宗丧期人多眼杂,动用藏在宫里的钉子作乱,刺杀皇上。</p>
当时徐嬷嬷还是个洒扫宫女,乔诚也只是敬事房的粗使小苏拉。</p>
要不说人得看命呢,这场刺杀叫二人赶上了。</p>
乔诚想都没想就挡在康熙前头,徐嬷嬷拿着扫帚替他挡了刺客一刀,被刺客刺伤了肩膀。</p>
后来徐嬷嬷养病,乔诚跑前跑后亲自照顾,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有那么点意思。</p>
太皇太后和康熙知道后,调侃着说干脆成全两个忠义的,也好叫底下人明白忠心的好处。</p>
两人这才结了对食。</p>
主子们也没明面儿上说什么,毕竟不合规矩,但私下里赏了两人东西,这就是应允,在宫里的老人儿基本都知道。</p>
要不是因为救驾的功劳,徐嬷嬷一个孤零零在宫里的粗使宫人,也没本事爬到洒扫管事的位子上去。</p>
乔诚这种不会讨巧的,就更不可能成为宫殿监副侍。</p>
魏地生那小子倒比干爹干娘强一些,竟叫顾问行看在眼里,还在皇上面前提拔他。</p>
梁九功就不可能叫顾问行的人有机会挤他的地儿。</p>
有敬事房管着就不错了,就算有半师的情意,顾问行还想上天不成?</p>
见李德全发愁,梁九功骂了声出息,“叫你去查,那你就仔仔细细给咱家查她个底儿朝天。”</p>
“御前可不是谁都能待,为了主子爷的安危,也不能放居心叵测之辈。”</p>
‘居心叵测’被梁九功阴恻恻加重了语气。</p>
李德全立马听懂了,甭管方荷有没有那个心眼子,想‘查’出点居心叵测来不容易?</p>
他迟疑了下,抬手在脖子上比画,“干爹,魏地生那头要不要……”</p>
梁九功赏他后脑勺一巴掌,“愚蠢!”</p>
“这头万岁爷刚把人瞭了一眼皮子,扭头你就把人家干兄弟给弄死,你生怕乱葬岗太空荡是吧?”</p>
伺候康熙越久,梁九功越清楚,主子虽看着比世宗温和,对很多事都不计较,在外人眼里算个脾气好的,实则眼里根本不揉沙子。</p>
不计较的前提是知道旁人都做了什么事儿,万岁爷的眼线有多少,梁九功不敢猜。</p>
皇上不跟前朝后宫计较,对他们这些没根的奴才还用装大度?</p>
李德全捂着脑袋不敢说话,梁九功恨铁不成钢地瞥他一眼。</p>
“回头万岁爷要带太子和文武百官去瞭鹰台围猎,这行宫的规矩还是松散了些,尤其是安平堂那边,不在行宫里头……指不定会叫人钻了空子。”</p>
“你去索大人那里走一趟,叫侍卫提前些时候戒严,总归更稳妥些,主子爷和太子的安危为重。”</p>
李德全恍然大悟。</p>
对啊,魏地生那小子被打得不轻,要是不能寻医问药,又吃喝不好,这人养着养着就没了也说不准。</p>
到时候跟他们爷俩也没关系,李德全眉开眼笑应了下来,还是干爹聪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