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行宫和紫禁城安置病重宫人的地儿都叫安平堂，取安乐平顺之意。</p>
这既是对挪进这里的宫人的祝福，又是替那些熬不过去的宫人的祈愿。</p>
但方荷不会叫魏地生有第二种可能。</p>
她找到南苑管着安平堂的老太监，将自个儿手头靠月例、打赏和做生意得来的二十两银子都塞了过去。</p>
老太监跟原身算本家，姓徐，在大部分时候都冷清无比的南苑里过活，比宫里太监有人情味儿多了，赶忙推拒。</p>
“敬事房的乔副侍已经给过我银子，姑娘不必再破费，我会好好照顾魏小子的。”</p>
无论如何，方荷和乔诚都是御前伺候的人，即便不给银子，徐太监也不至于为难魏地生，总会稍微偏着点。</p>
但方荷要的，不是偏一点。</p>
她认真道不是这么个理儿，“乔副侍给的是请您照顾地生的辛苦银子，本就是您该得的，我把地生当亲弟弟看，总得为他仔细些打算。”</p>
“过几日万岁爷要在南苑围猎，到处戒备森严，怕是不好进出，得劳累您提前帮忙买些药，好歹叫他保住这条命，总不能叫您白忙活。”</p>
怕老太监嫌麻烦，她又笑着指了指里头的魏地生。</p>
“说来也是巧了，地生有个同乡叫小陈子，在内务府当差，家里没人了，一直想认个干爹奉养。”</p>
“顶好是等干爹能出去的时候，过继个孩子，姓什么无所谓，主要是老了以后有人供奉香火。”</p>
“我瞧徐谙达您慈眉善目，为人厚道，也不知小陈子有没有这个福分。”</p>
徐太监听得一双浑浊的招子放了光，怎么没那个福分呢！</p>
他一个被发配到行宫来的老太监，老了也就往太监庙里一躺，死了都未必能混上张草席子。</p>
要能认个有本事的干儿子，干儿子身边来往的皆是御前伺候的体面人，往后不说儿孙满堂，也能享几分含饴弄孙之乐，死了到地底下也不至于做孤魂野鬼，搁谁谁都得心动。</p>
他立刻拍着胸脯应下方荷所请，“姑娘只管放心，今儿个我就去请个大夫过来给魏小子瞧瞧，开张好方子给他抓药，也不浪费了姑娘的好心肠！”</p>
行宫安平堂是单独分出来的，请大夫进出比宫里方便多了。</p>
方荷千恩万谢给徐太监行蹲礼，“劳您受累，回头我带小陈子过来叫您瞧瞧，一块儿谢您大恩！”</p>
“银子您只管花，只要地生好了，凭他和小陈子的聪明劲儿，多少银子都能凑出来。”</p>
言下之意，请徐太监别吝啬好药。</p>
徐太监听懂了，笑着应下。</p>
“我也瞧魏小子面善，一看就是个有前程的，不然也不会……我瞧着他这面相还能爬起来，你也别太忧心。”</p>
方荷笑道了声借您吉言，扭身出来安平堂，面容恢复平静。</p>
如果是上辈子，她手底下的员工看到她这平静到温和的模样，都得头皮发麻。</p>
甜果小师太的名声可不光因为她长得甜，要是当场就发作出来，她从不算后账。</p>
可要是她不发火，跟没事儿人一样，完了，等着被扒一层皮吧。</p>
方荷边走边沉思，不说全为了魏地生，哪怕只为她能平平安安苟出宫，她也必得叫地生爬起来。</p>
但她知道不能急，也急不来。</p>
南苑这边的安平堂还算安生，叫魏地生在这里多养一阵子，别留下隐患也是好事儿。</p>
先前她把个世道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避开锋芒，就能安然出宫。</p>
错了没关系，人一辈子总得摔几次跤，在一步步修正中成长，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p>
方荷先回了趟南苑的耳房，从箱子里找出先前原身做的针线活儿。</p>
料子是徐嬷嬷病逝前给的，虽颜色算不得鲜亮，也是管事才能拿到的好料子，用来保持管事体面的。</p>
可惜原身做好了帕子和龙华，徐嬷嬷没能用得上，都便宜了方荷。</p>
她这次带着过来南苑，是出于上辈子有备无患的职业习惯，没想到真有用上的时候。</p>
收拾出两张浅杏色缎料的帕子，并一条细白缎绣了杜鹃花的龙华，方荷出来耳房，进了康熙所在崇安殿侧面的夹道，慢吞吞地走来走去。</p>
没过多久，就瞧见了被遣出来取膳的茹月。</p>
她脸色不算好看，不管是怎么走通梁九功的路子，明显御前伺候的差事没那么好当。</p>
见到方荷，茹月理都不理，翻个白眼就要擦身而过。</p>
御前待得比较久的那几个陪寝的贱蹄子，联手欺负御前新去的人，为了不叫她们有机会靠近皇上，分派了许多杂活儿，她烦着呢。</p>
早点取回膳去，才能有机会进殿伺候。</p>
但方荷主动迎了上去，如原身那般，赧然又匆忙地将裹好的帕子塞给茹月。</p>
不等茹月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方荷便一脸感激抢在了前头。</p>
“茹月你现在在御前再体面不过，我也不知怎么谢你才好，特地用姑姑留下的好料子，给你做了两张霞光缎的帕子，还有条雪缎的龙华，你别嫌弃。”</p>
嗯？有好东西收，茹月自不会拒绝。</p>
她立刻扯出个还算客气的笑，格外好奇。</p>
“谢我？你谢我什么？”</p>
过去她虽没特别欺负人，也没给过方荷什么好脸。</p>
方荷搓搓手，笑得特别满足，“听白敏说，先前是走了你的路子才进的茶房，她特别懂事，做事儿也麻利，实在讨人喜欢。”</p>
“现在我都不用打扫耳房了，能安生待在茶房里烧水，前头的事儿白敏都能做，你也知道我，我害怕去前头，能有白敏帮衬着，都是你的功劳……”</p>
茹月一开始还笑着听，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就没了，脸色有点发黑。</p>
那白敏竟然这么能干？</p>
长得好还讨喜……若叫白敏进殿的机会多了，能不叫万岁爷看在眼里？</p>
茹月恨得后槽牙都要磨碎了，真是人比人气死人。</p>
她把三年攒下的月例银子都给家里，好不容易攀上康亲王府的门路，这才能在梁九功面前，以康亲王府送进宫的名义，被梁九功勉强送到御前。</p>
可多余的事儿，梁九功这心狠手黑的没见着真金白银之前，半点也不会做，叫她在御前受够了那几个陪寝宫女的苦头。</p>
现在可倒好，白敏仗着有个做管事的姨母，家里有点子臭钱，眼瞧着就要爬她头上去了。</p>
她要是眼睁睁看着，都对不起她心疼得滴血送出去的银子！</p>
多余的话她也懒得跟方荷说，只冷笑了声，将方荷送的东西一收，冷着脸走了，也就没瞧见后头方荷微扬起的唇角。</p>
到了晚间，方荷一进崇安殿偏殿旁的御茶房，就将白敏拉到角落里，满脸担忧。</p>
“今儿个白天我碰上了茹月，她跟我打听你在茶房差事办得怎么样，我夸了你一番，可……”</p>
她迟疑了下，像鼓足了勇气一般，压低了声儿，“我不敢说旁的，可她脸色不太好，你……你在御前万要仔细点。”</p>
她要进殿，后台不够硬就不能硬抢，得白敏自己让路。</p>
在酒店里想要往上爬，其实比在这大清朝也好不到哪儿去，机会都是人自己挣出来的，而且要懂得借力打力，让别人推着走</p>
人在亲疏面前都会分出远近，她做不了好人，好人没办法从后爹后娘手里抢来学费，更不能升职。</p>
该提醒的她会提醒，如果白敏不愿意懂，她也不会手软。</p>
白敏确实聪明。</p>
她姨母那拉嬷嬷反复提醒好几次，说虽然给茹月塞了银子，可那就是个黑心肝的贱人，半点不盼人好。</p>
这会子打听她……莫不是她在御前招了谁的眼？</p>
白敏眼皮子跳了几下，思及值夜进殿的时候，茶都叫陪寝宫女端过去了，她暂时也没机会靠近皇上，立刻生出了退意。</p>
她恰到好处露出感激表情，反手就是个荷包往方荷手里塞。</p>
“多谢芳荷姐提醒我，我这几日胸口有些发闷，站不了太久，怕是得劳烦芳荷姐你进殿伺候了。”</p>
方荷直把荷包往回推，“不不不，我就是觉得不叮嘱你我心里不踏实，你们奔前程花点银子也就罢了，寻常还是得省着点花。”</p>
“奉茶本就是咱们该做的差事，不用给我银子……”</p>
她越这么说，白敏就越不肯往回收，直接将轻飘飘的荷包塞进方荷袖口里。</p>
“我知道芳荷姐是为了我好，只是我不舒服，干的活儿少了，不能叫芳荷姐白辛苦。”</p>
最主要是得笼络住这个蠢女人。</p>
回头等跟姨母商量好了怎么整治茹月那贱蹄子，她还要进殿的。</p>
五两的银票她带进宫里几十张，不差这点，就当提前铺路了。</p>
方荷无奈，只得不好意思地收下，将茶柜让出来给白敏，紧着出去站桩。</p>
待得出来门，她在心里感叹，这小姑娘够聪明，估计往后前程是真少不了。</p>
这银子就是人情，往后她也还得起，拿得心安理得。</p>
这样加上上次的银票凑够十两，要是安平堂那边买药不够，也不用麻爪。</p>
看到在殿门外候着的李德全，方荷收起所有的表情，平静问候了一遍李家的祖宗们，慢吞吞走了过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