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杜幼麟嗫嚅着吐出两个字,随即犹豫了老半天,这才低低说道,“我只知道,这次阿爷从长安回来,常常和阿娘悄悄说话,阿娘白天甚至常常发呆,有时候还自言自语说什么回长安之后该怎么过。所以,我想阿娘这次带我们回长安,不但是为了阿兄你的婚事,恐怕咱们真得在那儿常住才行。”
见杜广元脸色大变,转过身拔腿就要走,杜幼麟慌忙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尽管他人小,不及杜广元的力气,但还是死死拽着他说:“阿兄,你先别冲动!阿爷一直都只有阿娘一个,而且对我们如何,你应该都知道的!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怎么会舍得和我们分开?而且,阿兄你很早就荫封五品官,按道理就是从军也不应该从别将做起,为了能让你不至于不知民间疾苦,军中艰险,阿爷其实打破了很多成规1
杜广元不知不觉停下了步子,想要去质问父母的冲动无影无踪。弟弟比自己小这么多,却还能够洞察到这些,他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对父亲和母亲面对的压力一无所知,他真的是太没心没肺了!于是,他转过身来看着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幼麟,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要知道,阿爷明明是朔方节度使,为什么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得已1
杜幼麟聪颖早慧,再加上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耳濡目染良多。尽管有些事他也只知道一个皮毛,推断也未必尽然正确,可一桩一桩的事情说出来,尤其是提到当年曾经帮杜士仪装过一次病,蒙骗了朔方上下众多文武,杜广元结合自己那时候在终南山玉华观的所见所闻,胸中轮廓拼图渐渐清晰,脸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在中受降城的时候,身边将校士卒谈论最多的,是漠北的军情,朔方的军政,遥远的朝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得而知,也并不太感兴趣。而即使是跟着王容偶尔回京的时候,他也常常觉得烦闷难当,恨不得早点抽身回来,可却从来都没想到,长安城中的那点滴变化,极可能引起朔方乃至于全天下的翻天覆地。而父亲明明有无数人赞颂的文采和才能,多年来却甘于外任,父亲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然有了这么一个疑问,以杜广元的性子,自然不甘心就这么被蒙在鼓里。和弟弟杜幼麟拉钩约定不许互相出卖之后,他便立时飞一般地冲去了王容的寝堂。一跨进门,他就发现只有母亲一个人正在窗前看着一卷东西,连忙蹑手蹑脚从后头凑了上去。当他看清那东西上密密麻麻全都是日期和相应的数字之后,顿时傻了眼,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只听一声轻叱,紧跟着,一只金簪就顶在了他的喉咙口。
“阿……阿娘?”
转过身见是长子,王容这才收回了金簪,没好气地问道:“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阿娘这是什么账本?看上去不像是钱,怎么还有各种经史典籍的名字和阿爷撰写的那部三字经?”
长子从来对这些杂事就没兴趣,王容也无心对他详谈,可此刻杜广元既然问了,她也不隐瞒,将如今在朔方夏州开印书作坊,供应朔方义学用书的事情说了,却略过了这样的作坊还在京畿道都畿道甚至江南各地遍地开花,便宜的价格足够很多孩子启蒙认字。
这样的事杜广元以前无法理解,也不明白父母为何热衷这些,可现在他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些从前根本不明白的东西。于是,他咬了咬牙,直截了当地问道:“阿娘,我想问你,阿爷出仕当官,守御边疆,安抚军民,究竟是为了什么?”
从小到大,王容在教杜广元经史的时候,就一直极其有选择性。而杜士仪的阐释更是和时人的理解不同,弱化了名分,弱化了礼法,而强调以责任,立志等等词条。此刻看着目光炯炯的儿子,王容不禁笑了。
“广元,你爹曾经写过一条横幅,却一直束之高阁,除了我瞧见过一次之外,没人看过。我记得上头写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谨以此自勉1
从小读书的杜广元面对这样陌生却又气势扑面而来的四句话,直觉脑际一下子开朗了许多,但他没有就此满足,而是在沉默片刻后再次追问道:“阿娘,是不是阿爷镇守朔方时日太久,功勋卓著,朝中有人渐渐心怀疑忌,所以阿娘才要带我和幼麟回京?”
尽管王容哂然一笑,没有直接回答,但从母亲的表情中,杜广元仍然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猜测恐怕是对了。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心里既失望,又愤懑,一时不禁捏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