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自己都不知道,他在上至突厥,下至铁勒和奚族的民众当中,名声居然都很不错。突厥人对于他的好印象,来自岳五娘冒充突厥王女“招摇撞骗”,给他脸上贴金,散布了无数神乎其神的传奇。至于铁勒人和奚人对于他的好印象,则是他属于少数几个肯出面安抚他们这些异族的大唐官员之一,而且,他不单单是许人以好处,而是真真切切地给人以实际利益。所以,当他给了那老者一个肯定的答案之后,他立刻被人恭恭敬敬地迎入了营地。
在小丘上登高望远看不过数百帐,可是,等到真正进入营地,杜士仪方才体会到,这些营帐大多数已经老旧不堪,而随处可见的,几乎没有一个青壮。
小则七八岁九十岁的孩子,老则五六十开外的老人,再有就是长相普通的妇人,那些圈养的牛羊马匹也不见多少,整个营地显得萧条而没有多少生气。即便是老者引他进入了一座外表上看起来最齐整的大帐,内间陈设也显得极其简单。唯有席地而坐的那块绒毯上,编织着精巧的花纹,仿佛来自西域。
因为杜士仪能够说得一口流利的突厥语,也就是铁勒语,所以亲自将杜士仪迎入大帐中的铁勒老者自然不会勉强卖弄自己那点根本没法见人的汉语,索性就用了铁勒语。恭敬地请杜士仪坐定,又吩咐了一个侍者去预备奶茶,他便笑着说道:“我是如今的拔曳固都督勒健略,见过杜使君。”
所谓都督,是当初铁勒诸部禁不住突厥攻势,分裂之后请求内附大唐时,大唐天子李隆基给五部酋长的官号。说是都督,但其实只统辖本部族民,而且各出兵马,听从天兵军节度大使,也就是如今的河东节度使号令。然而,杜士仪对铁勒突厥奚族契丹都有相当的了解,见这勒健略垂垂老矣,少说已经七十出头,大帐前甚至都没有多少供驱使的卫士,他就知道,此人声称的拔曳固都督,不过是好听罢了。
想到这里,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如今拔曳固在朔州境内的族民,还剩下多少人?”
勒健略苦笑一声,又叹了一口气:“杜使君既然垂询,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想来杜使君一路过来,已经都看得清清楚楚了,朔州境内的拔曳固族民,只剩下老弱妇孺,如今的营帐看上去固然还不少,但已经有很多是空的了。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两千人。”
两千人!
杜士仪想起开元八年安抚了同罗部,和张说一起回归并州的时候,曾经听张说说过,拔曳固曾经兵员上万,再加上老弱妇孺,号称有六万人,一万帐以上!尽管被突厥一度打得溃不成军,但迁来朔州的不下一万五千口,如今却只剩下了区区两千。一时间,想起抵达朔州后得知的情况,他不禁看了看一旁的大同军副使窦明珍,后者索性毫不讳言地用汉语解说了起来。
“杜使君,铁勒诸部原本就是群居于漠北,当初是因为被突厥打得无法存身,这才不得不依附于我大唐。如今突厥毗伽可汗不再是当年那个雄心勃勃的突厥之主,而左贤王阙特勤又在年初去世了,所以,铁勒诸部自然都希望迁回故地。从开元十五年开始,大同军和横野军附近群居的铁勒诸部就不时有人马回返昔日故地,先是拔悉密,然后是仆骨同罗,最后才是拔曳固。拔曳固部应该是年初方才北迁了又一批人。据我所知,如今铁勒诸部大多数已经回归漠北,并站稳了脚跟。比如拔曳固部,把这两千人留下,也许是担心万一突厥大肆来攻,他们举步维艰,抑或者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听懂了其中不少话的,勒健略苦涩地笑了笑,作为被留在朔州的老弱妇孺之首,尽管号称都督,但他很清楚,朔州刺史之类的大唐官员并未将此事宣扬出去,是因为觉得他们这些铁勒诸部聚居于边境,反而需要提防守备,而如今主力徙居漠北,他们这些老弱妇孺就再不足为道了。可是,想到部族如今在漠北的处境,他悄悄抬头看了一眼杜士仪,突然又生出了几分期望。
“杜使君,如今我拔曳固部已经迁回了漠北,但处境依旧堪忧。我拔曳固当年居于独洛河北,后来往东迁居,和同罗、仆骨相接,兵力胜万,人口八万,可因为当年袭杀突厥默啜可汗的,就是我拔曳固人,所以在后来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回兵复仇之际,我拔曳固的兵马也损失最为惨重。如今虽是迁回故地,但眼下漠北铁勒诸部之中,拔悉密和回纥两部最为强盛,拔悉密酋长阿史那施,回纥酋长骨力斐罗,两人号令一出,我拔曳固也好,同罗仆骨以及其余各部也好,莫敢不从。而当初附庸薛延陀的葛逻禄,如今亦是兵强马壮。我拔曳固既要提防突厥,还要提防这些部落,在漠北其实也是举步维艰。”
这些隐情,就连窦明珍这个大同军副使都从未听说过,想来也是属于铁勒诸部迁回漠北后的机密,但此刻勒健略却对杜士仪和盘托出,他不由得惊异十分。再看杜士仪微微眯起眼睛,仿佛也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窦明珍不禁面色一动。
别说铁勒诸姓,就是奚人五部之中,也各有勾心斗角,所以,杜士仪明白勒健略缘何要对自己大倒苦水。他想了想便再次开口问道:“如今朔州只剩下了拔曳固部,那蔚州同罗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