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年曾经和公孙大娘同台献艺的岳五娘,崔俭玄窦锷和姜度崔颢这四个当年有幸观瞻过几场剑舞的人自然对其不陌生,王翰更是曾经与人在生死边缘转过一圈,而且她形容几乎未变,他们同时把人认了出来。至于一直笑而不语看热闹的卢望之,也知道这么一个奇女子,只有颜真卿和王昌龄杜黯之颇为纳闷。
眼见得杜十三娘和崔九娘同时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岳娘子,迎上前去拉着人的手高兴得问长问短时,颜真卿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位是……”
“这是公孙大家的高足,剑舞一绝的岳娘子。好些年不见岳娘子芳踪了,没想到竟然还赶上了杜十九郎的婚礼1
卢望之解说了一句,见岳五娘一出场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笑眯眯地悄悄向杜士仪打了个手势,见其大喜过望,慌忙溜出去招待宾客,他就继续说道:“岳娘子刚刚说要和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块比拼酒量,不知道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不过,当然不是我一个,还得加上一个1岳五娘反手一把将罗盈拖到了面前,这才得意地环视一眼众人,“我和他加在一块,如何?”
有岳五娘和罗盈拖住外头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到外头草草接待了一番宾客又溜回来,发现拼酒还在继续的杜士仪可谓是如释重负,慌忙悄悄回了喜房。然而,一看见屋子里的情形,他就猛然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约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而屋子里又摆着炭盆颇为燥热,王容已经褪去了那厚厚的礼衣,只穿着薄薄的丝质内衣,此刻正斜倚在榻上假寐。当他上前去坐下的时候,她眼睛都不睁一下轻声嘟囔道:“白姜,去倒杯水居然磨蹭到现在?渴死我了……”
刚刚从宋璟以下各位高官敬酒,全都是用的大杯,因而王容这喝得着实不少。迷迷糊糊咕哝了两句,她没等到白姜的回答,等到的却是另一个更加灼热的气息封住了自己的嘴唇。当睁开眼睛发现是杜士仪时,她不禁愣住了。直到杜士仪稍稍抬起了头,她方才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外头……”
“外头有人替我主持,再说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娘子难道想要辜负这难得的圆月之夜?要知道,还有一个月,就正好距离我们初见整整八年了。”
之前杜士仪那首却扇诗时,王容便已经想起了初见时的情形,如今杜士仪再次提到,她不禁眼神迷离地陷入了恍惚。那时候,她初见杜士仪带着妹妹杜十三娘去看上元节的灯会,恰逢两人险些被坊间登徒子逼凌,若是按照杜士仪常喜欢打趣的话来说,那便是美人救英雄。于是,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杜士仪的脖子,轻声说道:“还记得你在蓟北楼上说的话么?”
“当然记得,先游并州飞龙阁,再游幽州蓟北楼。若非在飞龙阁上定下蓟北楼之约,又在蓟北楼上订下鸳盟,也不会有我们的今天。迟了这么多年,对不起你了,幼娘。”
尽管两人相识在长安,但真正相知订约,却都在长安之外,此前离京入蜀而后又出蜀游历江南淮南也是如此。此时此刻,听到这一声对不起,王容不禁露出了一个真心欣悦的笑容:“是我对不起你!倘若我出身名门绣户,你也不用煞费苦心地遮掩搪塞,甚至劳烦司马宗主编出了那样离谱的谎言。可是……”
她说着微微一顿,继而便闭上眼睛,用越发轻微的声音说道:“我只觉得,很对不起师尊和玉真观主。”
杜士仪何尝不知道当初两人瞒着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私下来往,甚至还是在他救下王容之后,玉真公主出于义愤和补偿心理,大力出面撮合,他们方才“顺理成章”地能够携手,否则他去成都时,用什么理由带上王容?想着想着,他伸手轻轻拭了拭王容微微湿润的眼眶,继而柔声说道:“别人不能说,但那两位贵主那儿,我来解释吧……唉,做贼总不能做一辈子1
“杜郎……谢谢你。”
杜士仪见王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知道她是觉得自己因为她的愧疚而不得不去坦明一切,当下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因为大师兄的缘故,司马宗主是早就知道的,只是瞒着其他人。听说陛下有意令玉真观主拜在司马宗主门下,我若是还不肯对两位贵主实言相告,司马宗主会怎么看?而且,金仙观主便形同于你的母亲,前几年瞒着还不要紧,再瞒下去,我这就是罪莫大焉了。好了,别想这么多……你看,刚刚花烛还爆了个漂亮的喜花呢1
趁着王容讶然扭头去看的时候,杜士仪已经迅速把锦被一把拉了过来,听到王容在黑暗之中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呼,随即便伸手抵住了自己的胸膛,可并不是在推开他,而是在摸索那几颗扣子,他不禁想起了两人在江南初尝禁果后那些缱绻如同神仙一般的日子。而自从在嵩山草堂出来之后的那一别,他们就再也没能够同床共枕了。
当两个人再次合为一体的时候,他忍不住咬着她那小巧精致的耳垂,低声说道:“幼娘,给我生个孩子吧!我也想有个玉奴那样乖巧的女儿,实在不行,十一郎家阿朗那样调皮捣蛋的小子也行1
“师傅刚刚和师娘说玉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当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小脑袋好奇地从不远处的帷帐后头探出来的时候,杜士仪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了。不但是他,王容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天来的宾客太多,他们又被灌了好些,一时半会没注意到小小的玉奴,谁知道小丫头竟是借着身高体型上的优势,直接躲进了喜房!
此时此刻,杜士仪忍不住心里七上八下。尽管之前他还记得拉着一床锦被盖在身上,但刚刚在被子里头除下衣物丢得满地都是,这会儿又是赤身裸体,天知道他们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玉奴究竟是不是都听见了。只探出一个脑袋到锦被外头的他看着满脸红扑扑的玉奴,忍不住轻咳一声这才无奈地斥道:“谁让你躲进新房来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出去找秋娘和白姜,让她们领你去客房安歇。”
“可师傅刚刚还和师娘说,要生个像我这么乖的女儿。”玉奴微微撅起了嘴,随即又好奇地往榻上瞟了两眼,“再说,阿姊对我说过,晚上喜宴过后就是闹洞房啦,大家谁都可以溜进来的1
这肯定是杨玉瑶那个丫头捣鬼!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不得不高声叫道:“白姜1
应声进来的不但有白姜,还有秋娘,当她们看到玉奴竟然在房里时,无不是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在杜士仪恼火的目光中,白姜连忙上前去把玉奴揽在怀里,又是哄又是骗说了好些话,好容易连拖带拽把人弄出了屋子。而秋娘本想谢罪,可一看榻上凌乱的样子,她就知道这时候不是谢罪的时候,当即低声说道:“岳娘子他们把崔郎君几个都给喝趴下了,卢郎君颜郎君和二十一郎,还有王校书去外头待客,卢公和京兆公回房说话,一切都好,请郎君放心。玉真金仙二位贵主,以及固安公主的贺礼,是杨大将军送来的,我先摆在这儿,等郎君和娘子一块赏玩。”
傧相们被岳五娘和小和尚给拖住,而宾客也自有人相陪,杜士仪本应该松一口气。可是,当秋娘告退出去的时候,他却只觉得心情乱七八糟。直到再次吻了吻王容那微微发凉的脸颊,他才苦笑道:“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到头来惹是生非的竟然是我眼中那个乖徒儿1
“只希望她真的没看真切,没听仔细,否则我就要没脸见她了1王容嗔怒地横了杜士仪一眼,可终究还是放软了口气,“杜郎,你真的想要个女儿?要知道,即便在初唐,女子外出也要用幂离,到了天后年间是用帷帽,而到了如今,方才是连帷帽都不用了,可以大大方方行走在外。可是,女子嫁错了人便要一世受苦,便好似……”
王容想到崔五娘时,一下子再也说不下去了。而杜士仪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轻轻用手掩住了她的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我都能够排除万难在一起,还怕女儿所托非人不成?幼娘,你放心,我能够娶到你,将来也就一定能够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今夜来了宋开府、源相国、李相国那么多高官,可谓是群星璀璨,但在我眼中,谁都不能和你这一轮皓月争辉。”
听到这样动人的情话,王容只觉得喉咙口为之哽咽,眼泪夺眶而出。她空有豪富的父亲,却没有显赫的门庭,达官显贵追逐觊觎,也不过是为了钱财,只有杜士仪是真真正正看中她这么一个人!能够成功地嫁为杜家妇,老天爷真的是对她恩泽太多了!
“来,先看看阿姊和你师尊,还有玉真观主都送了什么贺礼。可惜了,阿姊特意赶回京,今日却不能来。”
王容轻轻点了点头,等到杜士仪下床去拿了那三个锦盒过来,她看到金仙公主所赠的,赫然是一件寻寻常常的女子丝衣,她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从今天开始,她便再不是女冠,而是嫁为人妇的寻常女子了!
“玉真观主还真是的,送什么不好,竟是送了一把玉尺。”杜士仪翻来覆去端详着手中玉尺,随即交给了王容,却发现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这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玉真观主从前就说,戒尺管顽童,玉尺驯夫君……”王容顽皮地一笑,见杜士仪恍然大悟上前就要抢东西,她眼疾手快将其藏在了背后,又催促道,“快瞧瞧,阿姊赠了些什么?”
等到杜士仪打开了最后一个锦匣,他却发现内中赫然是一卷绢帛。满心纳闷将其徐徐展开的他渐渐收起了戏谑的表情,露出了满脸凝重。
那是一份山川河流城池道路无一不精细的云州地图!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王容坐在一旁,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摩挲着那细密的绣线,随即又看到了一旁用针线勾勒出的题字。
“君前许我以鸿鹄,我今赠君以宏图。贺阿弟弟妇新婚之喜,姊辛鸿。”
缓缓合上这长卷,杜士仪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如今他已经成婚,需要一块真正的基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