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从前,金仙公主是修道的女冠,杜士仪可不愿和人瓜田李下缠夹不清,可现如今王容正避居金仙观修道,他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出玉真观时,他果然没有见到王维的踪影,直到踏入了对面的金仙观,他只见金仙公主若无其事地屏退了从人,继而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杜十九郎,王摩诘婚配与否,你可知道?”
尽管杜士仪和王维交情不错,可从来都没涉及到别人家室的问题,此刻不禁呆了一呆,旋即便摇头道:“这倒不曾听说。”
“才子佳人,本是美谈,只可惜这世上很多事情不得长久。”金仙公主仿佛是随口一叹,眼见得前头便是一座小楼,她微微一怔,这才笑着说道,“没想到心中若有所思,把你带到这里来了。这藏经阁中是已经誊录好的《开元道藏》,你是举世闻名的才子,前途正好,可能在此替我抄录一册?”
尽管不明所以,但金仙公主所求是抄书而非其他,杜士仪想了想也就答应了。等到踏入这座所藏几乎都是道经道藏的藏经阁,楼中女道人闻讯捧了金仙公主索要的道书奉给杜士仪,又去张罗了笔墨纸砚等等,他盘膝坐下提笔蘸墨,不消一会儿便陷入了物我两忘之中。而一旁的金仙公主打发走了女道人,站在那端详了杜士仪的侧脸好一会儿,最终方才转身悄然出了屋子。
杜王二人,风仪才华不相上下,然则玉真公主赏识前者在先,却偏偏倾心的是后者,足可见这世上情之一物,是最没道理的。相较恬淡的王维,杜士仪能够说出命中克贵妻的话来,这份心志之刚毅,却又让人捉摸不透!
“贵主让我送羹汤与杜郎君。”
抄书时始终聚精会神的杜士仪并没有听到这句话,直到身边的小食案上传来了些许动静,继而有一只玉手在他的眼睛之前轻轻挥了挥,他方才一下子回过神,见面前恰是王容那张熟悉的脸,他登时大吃一惊,下一刻就看到她笑吟吟地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分明是噤声的意思。
“你这是……”
“贵主让我来瞧瞧,杜郎君的书抄得如何,又吩咐我把这一碗玉带羹送来。”王容此刻的声音并不小,但继而就轻轻地说道,“我常常到这儿来抄写道经,那女道人我最熟悉不过,这会儿已经去打瞌睡了,只要别惊动她就好,白姜就在外面。至于此来,确实是贵主吩咐,贵主留你抄书,是因为打算藏一套名士所书的道藏作为珍藏。你还真坐得住,这都已经快一个时辰了,怪不得坊间传言你抄书的时候连打雷都听不见,原来是真的。”
“倘若不是全神贯注,怎能所抄之书就能再不忘记?”杜士仪哂然一笑,这才欣然放下了笔,看着王容的眼睛问道,“回京之后虽见过一次,却是在人前不能多言;后来也只是请十三娘鸿雁传书。你在金仙观可还好么?”
“自然比在家被人求亲聒噪来得强。”王容挑了挑眉,顿了一顿后又开口说道,“更何况你还特地来这儿奏了一曲《凤求凰》,又让令妹捎来了书信……说起来,你制科再夺魁首,如今已经是扶摇而上九万里,我在观中听闻也不禁叹为观止。”
杜士仪顿时哑然失笑:“不过是一个万年尉,哪里就扶摇而上九万里那么夸张?”
“释褐即授万年尉,而且主考今年的万年县试和京兆府试,那自然算是乘上鹏翼了。倘若你这次在万年县廨分管的是户曹,短期之内兴许会窜升得更快,但毕竟风险大。宇文融如今权领天下检括逃户事宜,也就意味着那些原本为了逃避租庸调而在各家田庄隐匿的逃户,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前往官府报备后,重新取得户口,如此也就让公卿权贵少了佃户。而后的检括隐田,更是非同小可的麻烦!就是两位贵主,都曾经担心过宇文融和韦氏相交莫逆,又曾经称赞过你,说不定会点了你在他辖下。”
“那看来我运气还好得很。”佳人的脸近在咫尺,杜士仪踌躇片刻,这才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金仙观中我毕竟不能常来,也不能每每这般见面,十三娘也不可能没事就往这儿跑,跑了也未必见得着你。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想说的?”
“可还记得大安坊那株野梅?”见杜士仪点了点头,王容便狡黠地笑道,“南城永阳坊西南隅还有一株多年枯木,只是却没有那野梅一般枯木逢春犹再发,如今成了一截烂木头。那里是我早年买下的地,如今是一片菜田,若是有事,你便让人把信放在树根底下一个洞里,做个暗记就行了。若我有事,也照样如此。你太有名了,否则也不至于见一面难如登天,这会儿白姜守在门口,肯定不知道怎么紧张呢1
白姜是怎么个紧张法,杜士仪因还留在藏经阁中,自然瞧不见。然而,总算是与王容有了通讯息的法子,他的心头就松快了许多。就如同王容说的那样,他实在是太有名了,有名到出门在外常常能有人认出他来,那种处处被人围观的名人感觉最初倒还新鲜,可越往后就越觉得不好受,因为他的行踪完全不是秘密,一不留神就被外人窥视了去。
“那好,就依你之计。说起来,你如今在金仙观为女冠,琉璃坊的事情呢?”
“账目每旬过目就行了,再说又不是不能出门。”王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继而就轻声说道,“万年县试只是预热,京兆府试你却要格外小心。如同岐王这般原本就志不在科场举子的人能够撂开手,有些人却不会坐视你名利双收,尤其是那些子侄撞在你手里的人。”
“我既然接下了,就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杜士仪含笑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自信,“只要把别人能用的手段,限定在一定范围之内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