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对中宫的冷淡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且赵誉不仅后宫空虚，他登基前也从未主动纳过任何侍妾，贵妃与贤妃都是赵桢当初为他选的，这位韩才人就显得有些特殊了。</p>
宫里虽不敢对皇后不敬，却也都在观望着，而皇后，病却越来越重了。</p>
持盈去到慈元殿时，正逢宫人煎好了药，白芍接过了漆盘正准备端进殿内，见持盈来了忙向她行礼。</p>
持盈便低声问道，“皇后今日可有好转？”</p>
白芍一脸愁容，对着她摇了摇头，持盈见了皱眉问，“是医官开的药没效用么？”</p>
白芍叹道，“医官的药再有用，也治不了心病。”</p>
“心病？”持盈想了想，忽然了然，“是因为新封的韩才人？”</p>
白芍闻言点了点头。</p>
进去的时候，持盈吃了一惊，皇后躺在引枕上，才几天不见，就又憔悴了一大截，脸上惨白惨白的，眼下全是乌青之色。</p>
持盈忍不住劝道，“嫂嫂要保重自己。”</p>
皇后接过白芍递过去的药盏，一口气就饮尽了，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喝完拿着锦帕擦了嘴对持盈虚弱地笑了笑道，“药喝得多了，竟不知道苦了，可惜，喝再多也起不了什么作用。”</p>
她在生下时落下的亏虚还没养好，又添了新病症，自然消磨得严重。</p>
持盈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官家不过是还在气头上，在同嫂嫂赌气，他对嫂嫂，一向都是很好的。”</p>
皇后愣了愣才明白她这是在说韩才人之事，于是苦笑着道，“你不了解他，他不是赌气的人，对那韩氏也并非是一时心血来潮。”</p>
见持盈有些疑惑，皇后便问她，“阿盈你不知道韩氏是什么人？”</p>
持盈摇了摇头。</p>
“也是，当时你还在九安山，当然不知道这许多，那韩氏她是罪臣之女，被罚没入宫的，你想想，我朝的罪臣，又是姓韩的，她的父亲是何人？”</p>
持盈惊道，“莫不是……是韩使相？”</p>
皇后笑了笑道，“如今怕也只有你，还会如此称呼韩崇久了……”</p>
韩崇久获罪前是节度使，自然被称使相，可他获罪身死后，人人都直呼其名，谁又还记得那个挽社稷，济国难的韩使相。</p>
当年韩崇久的韩家军天下闻名，若不是他，根本挡不住北契南下之势，也不会有如今的新朝。</p>
武将最忌功高盖主，韩崇久是在赵桢向北朝称臣两朝隔江而治一年后获罪的，定的罪是勾结外敌，可天下谁都有可能勾结外敌，唯独韩崇久不可能，他真正的死因不过是四个字，君王猜忌。</p>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p>
千古将相，难逃此命。</p>
“这其中有一桩旧事怕是你不知道的，”皇后淡淡道，“当年太上皇打算替官家定一门亲事，彼时我与韩氏年岁相当，我父亲与韩崇久也都是太上皇的左膀右臂，上皇便在两家之间举棋不定，可其实那时官家他自己，是更属意韩氏的。”</p>
持盈第一次听到此事，有些震惊，喃喃问，“为何？”</p>
赵誉对皇后一直恩宠敬爱，宫里宫外都觉得他对皇后用情至深。</p>
“当初他跟着上皇抵御北朝时，是韩崇久教他用兵之术，他与韩崇久有师徒之谊，若让他自己做主，他自然更愿娶韩家的女儿，可最后太上皇定了我做儿媳，你应该知道他那个性子，他又怎么会违背太上皇的意思。这些年他待我的好都是因为我是他的妻，可无论谁成了他的妻子，他都会敬她爱她，”皇后顿了顿，仿佛是为了压下心里的那阵难过，然后才继续道，“我们成婚后不久，韩崇久获罪，韩氏被罚没入宫为奴，他便暗中照料着，等他登基之后，怕我介怀所以并没有给韩氏封妃，可他为了不让她在宫里吃苦，还是给她赐了红霞帔，若说有谁能让他心中有愧，除了赵英的生母，就是韩氏了。”</p>
乍然听到她提及赵英的生母，持盈心下微微震动，面上却没什么波澜。</p>
在后宫里，若宫女被赐了霞帔便被视为嫔御了，可当时他怕皇后难过便止于此，如今他将韩氏封为才人，说明他已经不再在乎皇后的难过，这才是皇后的心结。</p>
持盈只能安慰道，“不要再想这些了，眼下嫂嫂先将病养好才是，还有蘅儿呢。”</p>
一听到儿子皇后果然神色一变，敛去了哀戚之色，握着持盈的手道，“嗯，你说得对，为了蘅儿，我也得照料好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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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与赵誉之间的嫌隙，程太后也劝过好几次，大约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赵誉终究还是到慈元殿去了一两次，可两人当日把话说得太重，各自又都有心结，所以赵誉问了几句，嘱咐医官们好好照料皇后，然后又走了。</p>
今年的冬天，比往年都要冷，临邺不似旧都，旧都若到了冬日，金明宫里处处都覆着雪，临邺即便有雪，也不甚大。</p>
可今年也不知怎么的，初冬时就降了雪，到了隆冬时节，禁中许多园子里积雪来不及扫除，都积了厚厚一层。</p>
持盈去慈元殿看了皇后，出来时天上还下着薄雪，她一时起意只让舆官们先回南内，她想自己走回去，连阿棠都不让跟着，只从她手里抽了纸伞过来，自己撑开，径直走进了风雪里。</p>
赵誉却是刚从南内回来，他去给太后请安时不见持盈在左右，再去看儿子时，也不见她在赵英的身侧，问了宫人，才说长公主殿下去探望皇后了。</p>
回去的时候路过澄园，他本一路沉思，忽听身边的付安小声道了一句，“咦，那是哪位娘子？”</p>
赵誉闻言抬头去看，远处有一道清丽的身影，不是宫娥装束，所以付安才会说，不知是哪位娘子。</p>
他后宫里就那几人，他一望过去就知并不是嫔妃，那人外头罩着一身白色的斗篷，撑着一柄暗黄的纸伞，她通身都是白色，若非那柄纸伞，怕都要融于雪景之中看不出来了。</p>
付安见官家也在看那人，又小声地说了一句，“身边伺候的宫人不知哪里去了。”</p>
禁中依着凤凰山而建，这澄园在山麓，却比一众宫殿地势要高些，园里又是禁中十大盛景之一的香雪海，是个赏雪的好去处。</p>
赵誉的目光盯着那道身影，舆轿稍近些便让他看得更加清楚，她的斗篷后是一个大大的兜帽，兜帽边沿是一圈白色风毛，似一圈绒花簇在她的脸侧，她一手撑伞，一手去接外面的飘雪，留下一道侧脸，身后是淡粉色的梅海，云蒸霞蔚一般，那一道侧颜像是画中的人般不大真实了。</p>
不由自主的，赵誉想到了多年前的某个冬日，在旧都的金明宫里，漫天的风雪之下，有个小姑娘也是这么一身雪白的斗篷，她让宫人只在远处等候，自己在没到脚踝的落雪里提着裙摆小跑了几步，然后就在雪地里开心地笑了起来。</p>
她并不知道远处有人看见了自己，将伞扔了，仰着头看雪，雪花落到她的衣间和发上，她的一张小脸仿佛比连绵的白雪还要更耀眼。</p>
她大约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她的笑容有多么明媚动人，鲜活的留在了他的记忆里，连经年的时光也不能让它褪色半分。</p>
而此刻，远处那人已步入了梅海边的亭子里，赵誉下了舆轿，却没有移步，就隔着风雪远远看着。</p>
他不敢上前。</p>
那一晚之后，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p>
那晚他并没有醉得那样糊涂，以至于第二日什么都记不得，也因如此，赵誉清楚地知道，他会吻下去，并不是什么酒意作祟。</p>
不过是，情难自禁。</p>
他从很早就强迫自己断了念头，当年离开金明宫后入了禁军，又随赵桢前往北契为质，再到后来南渡，那些日子里，他很少会想起她。</p>
她被送去了九安山，他成了官家的养子，可他一次也没有去探听过她的消息。</p>
有的东西，被掩在心中的层层冰封之下，本以为待得时间久了，就会慢慢的消散了，可原来却是不断沉积，一点一点，成了心中困兽眼中迷障，到难以压制。</p>
他已经拿这份执念束手无策，也拿她，束手无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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