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七龙塘深山。</p>
“就——就是这里了，各位领导同志。”镇派出所民警艰难地爬上坡，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膝盖：“前面山谷全——全是废弃矿坑, 大概六七个，八——八|九百亩吧大概。”</p>
杨成栋正一手抓绳一手抓石头, 用尽全力爬上近九十度的陡峭山崖, 闻言当场眼前一黑, 差点没掉下去。</p>
幸好这时从头顶上伸来一只结实有力的手，闪电般把他一拉，几乎硬拽着给拖了上去——是步重华。</p>
“呼，呼, 呼……”杨成栋趴在杂草丛生的地上喘了半天, 才两脚发软地站起来比了个大拇指：“步兄你可真是个铁人！”</p>
步重华的警用冲锋衣和战术靴跟所有人一样沾满了枯枝泥土, 也在不住喘息，一言不发地抹了把汗站起身。</p>
十多名刑警接二连三爬上山崖, 只见眼前是冬季萧瑟狭长的山谷，山谷底部的植被掩映着好几个巨坑，呈纵深排列，裸露的岩石几乎形成垂直绝壁, 仿佛大地上无数星罗棋布的裂口。</p>
向南面极目眺望, 矿坑背靠着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根本不通人烟，巍峨的巨山矗立在灰白天穹下，一眼望不到尽头。</p>
“……”杨成栋嘴唇颤抖半晌, 简单粗暴表达了自己的感想：“我艹！”</p>
“这里以前是个采矿场，大概三四年前废弃了，很多矿井底部已经积水甚至形成了水潭，地形复杂而且人迹罕至，最近的村子离这里大概几十里路。”镇派出所的带路民警往远处一指：“那边山头上的森林资源都还没开发，连打猎采药的都很少去，要是犯了事往深山老林里一跑，嘿！十几年都不一定有人能发现！”</p>
“那姓万的怎么这么会找地方啊？”杨成栋简直要疯了：“我说这些制毒贩毒的能不能别跟偷猎似地整天往深山老林里钻，都那么有钱了，整天窝在这连订个外卖都要翻山越岭的破地方，赚那么多钱是图啥啊？！”</p>
这话简直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连远处的特警大队长都无语凝噎。</p>
“矿坑地形隐蔽，而且因为非常深，制毒时产生的浓烟不会被周边村民发现，废水也可以直接排矿井里。”步重华放下望远镜，沉声说：“这附近一定有路，否则万长文的生产设备型号绝不是靠人力马驮就能运进去的，只是我们还没找到。——老汪！”</p>
特警大队长：“哎！”</p>
“汇报指挥中心，一边继续逼问万长文一边必须立刻展开全面搜索，务必在目标进山前抢先找到制毒窝点，全面埋伏布控！”</p>
“是！”</p>
汪大队长匆匆而去，杨成栋忧心忡忡，忍不住问：“……还来得及吗？”</p>
万长文只说在山谷矿坑里，可没说矿坑居然这么大，而且复杂崎岖的地形更增加了极大的搜索难度。大规模搜索耗时耗力，哪怕多耽误一分钟都是多一分风险。</p>
现在离秦川携鲨鱼逃走已经过了整整四天半，没人知道毒枭的车队现在已经到哪里了，万一他手里有详细路线图，他很可能会比警方还提前找到制毒工厂！</p>
“……”步重华剑眉压得极紧，低声道：“要是能联系上吴雩就好了。”</p>
杨成栋望着他消沉的背影，心里微微一动：“哎，是啊，也不知道小吴还安不安全……话说步兄。”</p>
“干什么？”</p>
杨成栋瞅瞅左右，忍不住问：“我那天听你跟宋局聊天儿，你跟小吴真是那个……那个断背山？”</p>
步重华侧过脸来，琥珀色无机质似的眼珠定定地盯着他。</p>
“没事，没事，虽然我不喜欢你，但小吴是条铁血真汉子，我纯替你俩祝福祈祷。”杨成栋用力拍拍步重华的肩：“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才娶上媳妇，上天一定会保佑你俩的，放心吧啊！”</p>
步重华勉强拉了拉嘴角，尽管毫无笑意：“你是第一个看明白他是我媳妇的，谢谢了。”</p>
杨成栋：“不用谢！我本意只是人家长得比你好看罢了！”</p>
步重华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下陡坡。</p>
这时刑警、特警、禁毒、技侦等等作战单位都在向这边深山集结，远处天穹山野寂寥，铅灰云层漫天一色，无数黑压压的鸟禽从群山另一边掠过原始森林，转瞬消失不见了。</p>
步重华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p>
“哎不好意思。”他随手把刚才那带路的当地民警招来，问：“你们这是不是要下雪了？”</p>
“——哟，还真是，昨晚上天气预报没说啊。”民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望天色，又抽抽鼻子仔细一闻：“这味儿已经起来了，估计今晚雪就得下来，您可得赶紧告诉他们动作快点儿去。”</p>
“……”</p>
民警小心地挥挥手：“领导？”</p>
步重华置若罔闻，怔怔望着天空，似乎突然捕捉到了什么——</p>
山里要下雪了。</p>
他那无时不刻高速运转的大脑中闪现出几帧零碎画面：四天前码头的黑夜，用枪指着“请”他上车的毒贩，雪亮的车前灯和沥青路面，疾驰中溅起水花的越野车轮胎……</p>
轮胎。</p>
记忆仿佛图像检索器，将脑海中定格的画面扩大、再扩大，直至每个细节都纤毫毕现，步重华脑海中陡然划过一道亮光！</p>
“……我想到追踪他们的办法了。”</p>
杨成栋刚追上来，闻言愣住：“什么？追踪什么？有什么办法？！”</p>
步重华顾不上回答，转身一把拽住那个当地民警，劈头盖脸问：“你们镇上有哪些地方卖橡胶钉胎？”</p>
“……”民警莫名其妙：“钉胎？”</p>
——扑棱棱！</p>
远方鸟群掠过天际，消失在铅灰色的苍穹下，吴雩收回目光扒了口饭。</p>
陂塘镇郊公路边，几辆刚加满油的越野车围成一个圈，正在做进山前最后的准备。吴雩坐在一辆敞开的车门边，有意无意把盒饭里的几块红烧肉撇到边上，只把炒豆腐混合着饭粒扒进口，突然头顶传来鲨鱼含笑的声音：</p>
“怎么不吃肉，是不合口味吗？”</p>
吴雩动作微顿，然后尾调上扬地哦了声：“没有啊？”</p>
他的语气十分寻常，鲨鱼提起裤脚坐下了，随意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也是把炒饭里的肉单独挑出来喂猫了，我那时还以为你是个素食主义者呢。”</p>
吴雩失笑道：“没有吧。”</p>
鲨鱼点点头，似乎感觉很有趣，突然说：“我之前去你家乡‘探访’时听到过一个传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p>
“什么传闻？”</p>
“大概八十年代后期，蒙泰军在你们掸邦急速扩张的时候，缅甸政府派军围剿，奈何实力差距悬殊，被坤沙按着头打，一颗最新式迫击炮过去能炸飞政府军的一片战壕。很多士兵受伤惨重，被当地村民从战场上偷偷搬回去治疗，很多伤势过重死了，也有一些能侥幸活下来。”</p>
吴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栗。</p>
“坤沙得知后，知道这是当地人对自己统治的不满和反抗，于是决定以此立威。他让人去各个村子里找那些被藏匿起来的士兵，找到后烧一锅水，把活生生还会惨叫的人放进去，要求那些参与藏匿的村民排着队，拿着碗……”</p>
“是吗？”吴雩沉静地说，“有这回事？”</p>
他与毒枭目光相对，这个距离连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无所隐遁，鲨鱼深深看着面前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微笑道：“是啊，据说很多人会从此形成一生的心理阴影，毕竟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是有道德感、正义感，愿意守住内心原则的……你觉得呢？你当时应该还很小吧？”</p>
吴雩嗯了声：“应该吧。”</p>
不远处带枪的保镖走来走去，几个人凑在一起看卫星地图，尖锐的北风穿过人群掠向群山。</p>
时间仿佛漫长到静止，鲨鱼目光落在吴雩饭盒里的那几块肉上，但其实只定格了一瞬间。</p>
“真惨。”吴雩夹起一块肉，垂下眼睛说：“幸好我没什么印象了。”</p>
鲨鱼的视线落在他筷子上，只见他把那块红烧肉送进口中，慢条斯理咀嚼了十来下，才顺着喉咙咽了下去。</p>
吴雩从下颔到脖颈的线条流畅修长，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滑了一下，隐约可见淡青色的血管隐没进锁骨里。鲨鱼灰霾瞳孔不易发觉地张大了，仔细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甚至每一丝反应，仿佛能剖开眼前这人的皮肤肌骨，直到看见那块肉顺着食道滑进胃。</p>
他终于真正笑了起来，眼底闪烁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光彩。</p>
“你没有印象了，这是件好事。”他就带着这样的笑容站起身，口气里不知是欣喜还是鼓励：“慢慢吃，待会休整完毕我们就启程进山。”</p>
鲨鱼转身向人群走去，这时突然只听身后：“phillip先生！”</p>
“怎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