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涪佛身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贺伟元摇摇头,说道,“净涪师父,你这灯就是留在我这里,等到灯盏里的灯油烧完,我也没有灯油给它续上......”
净涪佛身伸手将油灯拿了回来。
灭去灯盏上的烛火之后,他将油灯放回随身褡裢里,然后又望定贺伟元。
贺伟元看他面色,心脏失律地猛跳了一下,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绷紧了身体道,“我准备好了。”
净涪佛身点点头,从地上站起,将蒲团收了回去,然后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往前走。
贺伟元急忙跟上。
两人一路转出了山林,还回到了普罗县县上。
这一路的距离不算短,但贺伟元也早就习惯了,哪怕是一路赤脚走过来的,也没叫过一声。
净涪佛身带着他先去了集市。
虽然这时候的时辰还早,但集市中的人还很多,来往的人挤挤攘攘的,看着很热闹。
净涪佛身依旧平静泰然,贺伟元也没觉得如何局促。他一路走走停停地跟随在净涪佛身身侧,都没分神去注意侧旁的人的目光。
而等到净涪佛身带着焕然一新的贺伟元从集市中走出来之后,侧旁的人再看他们两人的时候,目光里也就没有了先前的异样。
虽然贺伟元的手里还拿着他的那个破了两个口的瓷碗不放,但光看他动作仪态,也再没有人会将他当一个小乞儿对待。
贺伟元从人群中走出来,察觉到众人对他态度的两番变化,姿态动作都还是一派惯常的自然。
四年街头乞讨的生涯,虽是磨难,但也给了他一般人少有的磨砺。
净涪佛身在一旁看着,仍没说什么,只是迈步往前行进。
贺伟元抿了抿唇,却也没问什么,连忙跟上。
真如贺伟元所猜想的那般,净涪佛身领着他穿过了一整个县城,从普罗县县城的另一个出口走了出来,沿着一个方向往前走,目的异常明确。
两人一路沉默地往前走,却在三日后的申时末停了下来,停在一个小镇外头。
因为一个人,一个僧人。
贺伟元看了看对面那个拦路的年轻僧人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还只安静站在净涪佛身身后。
净涪佛身抬眼看着对面的净羽沙弥,没说话。
净羽沙弥一开始的时候真没想过要拦下净涪,但他看到了贺伟元,所以他就伸手了。
他站定在道路的正中央,合掌探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口中道:“净涪师兄,许久不见了,近来可好?”
净涪佛身点了点头,也合掌探身还了一礼。
礼见过后,净羽沙弥目光顺势落在跟在净涪佛身后头的贺伟元身上,问净涪佛身道:“净涪师兄,这位是?”
净涪佛身看了贺伟元一眼。
贺伟元往前走出一步,也学着净涪佛身的姿态,合掌躬身向着净羽沙弥拜了一拜,口中称道:“小子贺伟元,见过师父。”
净羽沙弥泰然受礼,打量过贺伟元后,便又回头看净涪佛身,“净涪师兄,这小子跟我有师徒缘分,师弟我正要去找他的,没想到就在这里碰到了。不知净涪师兄可否将他交还给我?”
师徒缘分。
净涪佛身听得这话,侧眼看了看旁边的贺伟元。
可还真是巧埃
但当他收会目光,再迎上净羽沙弥的视线的时候,他却摇头了。
净羽沙弥眯了眯眼睛,“净涪师兄,那是我的弟子。”
净涪佛身站定在原地,不仅身形没动,连他的目光也没有一丝的波澜。
贺伟元站在净涪佛身身后,看着这一番来回,直觉那拦路的僧人说的弟子应该就是他。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净羽沙弥。
说是不着痕迹,其实也只是贺伟元他自己以为的。事实上,他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净涪佛身和净羽沙弥眼中。
但他们两人谁都没有动作,甚至连言语都没有地沉默着,就等待着贺伟元自己的决定。
而贺伟元观察过净羽沙弥之后,却是又往净涪佛身身后小小地退了一步。
虽只是小小的一步,但这个动作、这个姿态,已经明明白白地表达了贺伟元的态度。
净羽沙弥转眼望向净涪佛身,合掌与他一拜,稍稍收敛了态度道:“净涪师兄,我想跟你们一道走。”
净涪佛身侧眼看了看贺伟元,没多做考量,直接就点了头。
净羽沙弥见他态度平和,自又更放缓了几分姿态,“打扰师兄了,师兄一切可随意,不必顾忌到我。”
净涪佛身不置可否。
于是,原本只有净涪佛身和贺伟元两人的队伍就又多了一个净羽沙弥。
多一人少一人对于净涪佛身来说委实无甚差别,但对于贺伟元来说,日子就很不同了。
那只得他和净涪僧人的三日里,他不需要多说话,只管想他自己的心事,只管跟在净涪僧人后头走。但多了一个净羽僧人,他日常间琢磨的事情就多了许多。
而最大的那个问题,就是净羽僧人跟净涪僧人在最开始时候说的那个“弟子”。
净羽沙弥的意思是说,他会是他的弟子?
他会是净羽僧人的弟子......
好端端的,忽然有一位僧人站出来说他是他弟子,这比当日净涪僧人掰下他瓷碗的那一角化作一片白纸还要来得不可思议。
贺伟元年纪不大,只得七岁,但已经没有了小孩子的异想天开,他更现实。
所以,哪怕净羽沙弥对他的态度相当软和,贺伟元也没如何跟他亲近,只一直跟随在净涪佛身身侧。
净羽沙弥几番示好都没激起半分涟漪,但他也没有半点气馁,对贺伟元一如既往。
贺伟元纵然现实,到底也还是孩子。
他拒绝过净羽沙弥几日之后,见净羽沙弥姿态还是如先前那般笃定,心里也有了些动遥
但他没跟净羽沙弥说,而是找到了净涪佛身,询问净涪佛身。
“净涪师父,那位净羽师父总说,我和他之间有师徒缘分,是他的弟子,是真的吗?”
他问得很直接,目光也始终直直地看着净涪佛身。
若是别的时候,以贺伟元和净涪佛身之间的身高差距,他这样固执而坚持地直盯着净涪佛身,必得使他的脖子受一番劳累。但这会儿不同,这会儿的净涪佛身才刚结束晚课,正盘膝坐在蒲团上,而他自己则是站着的。
这一人盘坐一人站立的姿态,也在最大程度补足了他们两人之间身量上的差距。
净涪佛身见贺伟元走到他面前,问出了这句话,便也放下了手上捧着的经卷,转眼来看他。
净涪佛身的目光很清很静,仿佛看透了他心底的所有念想和权衡。
贺伟元稍稍咬牙,终于坚持着没有率先避开目光。
净涪佛身眨了眨眼睑,顺势点头。
不管他们两人之间是谁起的意,又是因谁结的缘,他们两人之间确实有一段因缘牵系。
是师徒的缘分。
贺伟元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净涪佛身转开目光。
但这段因缘有点怪。
在最开始净涪佛身见到贺伟元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发现贺伟元身上和净羽沙弥牵系着的那一段因缘,而是在净羽沙弥站到了他面前,开口明言他们之间的师徒缘法之后,这一段因缘才真正牵系下来。
这一段因缘牵系得异常,但净涪佛身看着净羽沙弥的态度,也能确定净羽沙弥的收徒是真诚的。
他真的想要贺伟元当他的徒弟,也真的确定要收贺伟元当弟子。
因缘向来有定,但因由心起,缘由人定,这因缘既然定下,贺伟元有这份缘法也难得,净涪佛身其实也是想要贺伟元能珍惜这段缘法。
当然,一切还得看贺伟元自己。
他若愿意,一切自然无碍,他若不愿意,净涪佛身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贺伟元沉默了一小会儿,才又道:“可是净涪师父,我听人说,要当一个僧人,很难的......我......我不知道自己......”
妙定寺僧人多有在红尘中游走修行的,亦多有趣事在凡俗百姓间流传,普罗县就是再偏僻,也是一个县城,这些事自然也有传到他们这边来。而既然传到了他们这边,自然也就没有漏下他们这些乞儿的道理。
他听说过某些僧人的事迹,也听人高谈阔论地提起过僧人的修行,还听人打探过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成为一个僧人。
他曾经很留心。
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也没有人能够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但所有人都知道的是,很难。
他有过很多次幻想,但一次次现实告诉他,他所想过的那一切都只是幻想。
所以后来他也就慢慢地熄了心中的那种念头,真正地正视现实。
他以为自己会一直当一个小乞儿,直到他长大。
等到他长大,他会去找一些工作,挣点银钱,最好给自己谋条生路。
到他银钱积攒得多一点了,他就要开始探听一下消息,找他爹。
虽然这些日子也是可以预见的艰难,但有了这么个念头支撑着,日子再艰难也总还能撑得过去了。
可是有一日,他都没想过的那一日,在那一日他又一次昏死过去之后,他看到了净涪师父。
然后......
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贺伟元想到这里,又抬起头来望定净涪佛身。
净涪佛身看着他,能从他眼底看出那缠缠绕绕始终不散的一点惊惶不安。
净涪佛身伸出手去,拍了拍贺伟元的脑袋。
这不轻不重的一拍手,却直接拍散了贺伟元心里头的种种阴郁。
他看着他,目光尚且愣愣,心里却陡然清醒了过来。
是了,最艰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他都要跟着净涪师父去找他父亲了,虽然只是要找父亲的遗骸,但也是要全了他这么多年的希冀,要完成他娘亲当年的遗憾。
之后的日子再难熬,总也难不过往日。
贺伟元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这个笑容其实算不得疏朗,但却像破开阴霾天气的那第一缕阳光,纵然带了些阴暗,但更多的是希望。
不过很快地,贺伟元就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很郑重地问净涪佛身,“净涪师父,我真的能做僧人吗?”
净涪佛身目光扫过外侧,看见那个远远站定的瘦长沙弥,还是没有回答,只用目光看着贺伟元。
净羽沙弥也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动作能瞒得过这净涪。他就站在一边,望着自己的弟子,心里琢磨着该怎么教导他才好。
贺伟元不知道净羽沙弥已经完成了晚课归来,也不知道这会儿净羽沙弥心里的盘算和计划,他就只是看着净涪佛身,从净涪佛身看着他的那目光中领会他的意思。
半响后,他笑了笑,合掌躬身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一拜。
“多谢净涪师父,我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贺伟元没说出来,他也没继续问净涪佛身别的什么问题,而是又合掌躬身一拜,“请净涪师父教我。”
净羽沙弥听得这话,可就在边上站不定了,他心念一动,正要有所动作。可也就是在这个当口上,净涪佛身忽然转了目光,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将净羽沙弥定定地锁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