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净涪确实和别的佛门弟子一样潜心修佛,也确实是在将他身上的佛果不断完善,甚至比别的那些佛门弟子都要做得好。
但事实上,净涪心底自始至终保持着一份警惕。
警惕着......不知道哪一日,哪一位佛门大能会像那个天魔童子一样,毫无预兆就对他出手。
不是净涪不信佛门的诸位大德大士,而是吃过一次大亏的净涪,绝对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寄托在别人的善念上。
因着这一份警惕,净涪心底始终对佛门也保持着一种理性。
这一种理性造就了他和别的佛门弟子的不同。不仅仅是天静寺以及妙音、妙潭等各寺的沙弥比丘们不同,就连各寺的诸位长老禅师们,净涪也与他们大有不同。
这一点不同,使得净涪走的路与净栋、净怀、净古等沙弥完全不一样,甚至也同样区别于清笃、清恒等大和尚。
就如妙音寺净罗沙弥曾经提到过的那样,净涪他修的,是另一种不同于此间佛门修持的佛道。
佛身其实也对这一点不同不置可否。
哪怕他仅仅是净涪本尊、佛身、魔身的三身之一,佛身也是净涪,和净涪的本性一般无二。
在佛身看来,他走的路,哪怕再是不同于常人,也无关紧要,只要他能够一直往前走,走到尽头就好。
不管这个所谓的尽头是道路的尽头,还是他生命的尽头。
但因为佛身修持的是佛道,他也本能的希望净涪本尊更偏向于佛门一点。
其实也不用太多,一点就够了。
净涪作为当年的天圣魔君皇甫成,在魔门那边经历过太多。别看净涪本尊立下大愿,要令万魔哭嚎。但佛身清楚,哪怕是净涪本尊能够下得狠手除魔,到得最后,魔门那边必定还能够保留下根系。
一旦时机到来,春风一吹,魔门那边的修士也会如同那荒野各处烧之不尽的野草一样生生不息。
君不见,魔傀宗的万傀堂,纵是被他夺去了掌控权,彻彻底底地换了个姓氏。可到得最后,不也仅仅是封存在原地,留待日后魔傀传人承继道统么?
如此这般作为,不是净涪心慈手软,手下留情,实在是......当年的皇甫成就欠下了这么一份因果。
即便此世已经重来,他已是净涪而非皇甫成,但当年因果仍在,净涪做不到视而不见。
此乃本性,屈就不得。
佛身很清楚。
他本也没有要屈就,毕竟他也是净涪。屈就了净涪本尊的本性,何尝又不是屈就他自己?
但不能屈就,想要净涪本尊稍稍偏向一点,却是可以的。
可可惜的是,这一个大好机会就这样错过了。日后也很难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出现。哪怕有这样的机会,净涪本尊也必定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状况。
不过......
如果真的出现那样的情况的话,净涪他也不就是他了。
佛身无奈轻叹,却只能袖手站在原地,看着净涪本尊动作。
净涪本尊并未多看突兀现出身来的佛身和魔身,他盘膝端坐在虚空之上,披着一身紫色的本命性光,垂着眼睑望着识海中的动静。
佛身和魔身谁都没有动作,就静静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本尊终于有了动作。
他微微阖上眼睛,双掌结印放在胸前,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就在他阖上眼睛的那一刹那,他身上披着的那一道紫色的本命性光如同被轻风荡起的细纱,自他身上飘起,荡开。
瞬息间,整个识海中都只有这一道明丽尊贵又神秘的紫。
紫色荡漾开去,将魔身的暗黑魔光连同佛身的璀璨佛光一同拥抱在内。
几乎是瞬息间,净涪那宽敞浩大的识海之中,就只剩下这么一片神秘尊贵而纯粹的紫。
随着这一抹紫荡开,识海中所有的异动顷刻全被镇压。哪怕是佛身和魔身,此刻也只能乖乖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似乎过了很久,也仿佛不过须臾间,那一道紫色性光终于收了回来,轻轻柔柔地飘在净涪本尊头顶。
也恰在这时,净涪本尊睁开了眼睛。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净涪的佛身和魔身才看清了净涪本尊的眼睛。
不同于魔身的墨黑,也不同于佛身的灿金,净涪本尊的眼睛,赫然是一片尊贵纯粹的紫。
魔身和佛身齐齐愣在了当常
净涪本尊将双身的反应看在眼里,也不在意。
他就这样睁着一双紫色的眼瞳,转眼望向佛身。
只是一眼,才刚刚回过神来的佛身却再度僵立当常
那一双紫色的眼睛,亘古苍茫而尊贵。
但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同为三身之一的他,却没有了以往的包容宽和。
佛身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却觉得......
说无情还似有情,说有情却又待无情。
这才是......
真正的本尊。
佛身整个人僵立在当场,却毫无反抗之力,也完全升不起丝毫反抗的心思,只能直挺挺地迎上净涪本尊的目光。
他忍不住在心底苦笑了一下。
背负着双手站在一旁的魔身看着佛身的狼狈模样,什么都没说,就噙了一丝笑意静静地望着。
也幸好净涪本尊才看了佛身一眼,便就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占据了净涪整个识海的那一片紫也陡然一停,随即向着净涪本尊所在的位置倒卷而回。
随着这一道紫色本命性光的收敛消隐,净涪的这一个识海又恢复了往日金光、魔气各自分占左右半壁天地的模样。
金色佛光浩荡堂皇,黑色魔气变幻诡谲,分明就是他们分外熟悉的识海。但佛身和魔身却愣是没能再从这副见惯了的景象中找回一丁点的熟悉感,反而生出了一种别扭至极的陌生感。
因着这一份陌生,佛身和魔身甚至难得地显出了几分无所适从。
下意识地,佛身抬起了视线向着魔身所在望了过去。哪成想,魔身竟也在这个时候转了头望过来。
佛身和魔身的目光刹那碰撞在一起。
双身俱各一愣,又默契地收回了视线。
毕竟佛身和魔身也都是净涪,这地儿又是净涪的识海,哪怕再是别扭,过得一会儿也就适应过来了。
饶是如此,佛身和魔身也只是静静地站在识海中,不敢有任何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净涪本尊终于再次睁开眼睛来。
这一回,那一双苍茫尊贵的紫瞳再度消失不见、如果不是从瞳孔最深处隐隐浮现的那两丝紫光看出些许端倪,只怕佛身和魔身都要以往刚才的那一幕不过只是他们一时生出的错觉。
净涪本尊再度睁开眼睛后,也不去看突兀回归的魔身,而是仍旧望向了佛身。
佛身迎着净涪本尊的目光,默然静立。
虽然此时净涪本尊的眸色已经恢复了平常,佛身仍然止不住地觉得心悸。
可即便这样,佛身面上却看不出丝毫破绽,依旧平稳无波,神态放松自然。
但净涪本尊是谁,佛身本也是他,又如何能瞒得过他去?别说净涪本尊,就连魔身也知道得清清楚楚。
“还在等什么?这种情况,不是你来,还想要让他来吗?”
净涪本尊淡淡地说了这一句话,便就闭上了眼睛。
佛身也垂下了眼睑,但他扯着嘴唇笑了一下,自若地往前迈出一步。
这一步迈出,安然窝在自己那半壁天地里的金色佛光瞬息间如同领了军令的士兵,倾巢而出,向着那归属于黑色魔气的另一半天地冲杀。
几乎是同时,魔身左手抬起,识海中的魔气完全不理会霸道的金色佛光,呼啸着涌向他摊开的左手上空,自魔身手掌上凝成一颗黑亮的魔珠。
魔气收敛后空出的地盘瞬间由佛光占据。
净涪的这个识海,顷刻间布满了金璨明皇的佛光,几成灵山胜景。
如果是往日,魔身或许还会有些不顺,但现如今,魔身心头一点想法都没有。
净涪本尊更是全然不在意。
佛身自结跏趺坐,手结定印,双眼微阖,低声诵读佛经,沉入那一种大慈大悲的心境之中。
随着佛经诵起,净涪肉身周围拢着的那一片金色佛光和福德霞光如受感召,潮水一样涌入识海,流入识海中几近无处不在的金色佛光里。
渐渐的,佛身脑后悬起了一轮光环,光环周围,还隐隐可见福德霞光。
净怀出得定来的时候,净涪身上的佛光也全部收起,只在脑后显出一轮光环模样。
净怀当下一怔,却又被仍未断绝的木鱼声拉回心神。
他转过眼睛望去,视线在净涪和净苏两人身前的木鱼上停得一停,唇边就绽开了一个笑容来。
净苏本正凝神合着净涪的节奏敲着木鱼,这会儿察觉到左右两边的金色佛光收敛,手腕一挽,停下手上动作,抬起了眼睛来。
他先看的是净涪,望见他脑后的那一轮光轮,面上不觉显出三分艳羡。
待到好半响后,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急急地转过头去看净怀。
净怀本也正在望着净涪,这会儿察觉到净苏的视线,他便转过眼来,向着净苏点了点头。
净苏见他眼神清明,举止投足之间也都是平日模样,终于松了一口气。
顾虑着旁边还在定中的净涪,他只是悄无声息地向净怀递了一句话。
“师兄,你还好吧?”
净怀笑着点了点头,感叹一样递了两个字过来:“很好。”
确实很好,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过了。
净苏笑了开来,还递了一句话回来:“这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静默了一阵,净苏眼角余光瞥见坐在闭目坐在另一侧表情不太好的净古,又递了一句话过来道:“可是净古师兄他......他好像还没有回转过来。”
净怀经过了这么一遭,解开了多年心结,也提升了心境,自然就看淡了很多事情。
他扫了净古一眼,双手合十,无声低唱一声佛号,仍递了话回去道:“各人的因果各人了。我们再是一路同行,终究也只是外人。”
净怀顿了顿,看了一眼净涪和净苏身前的木鱼,眼中带了一点笑意,又道:“我们可以提点,却不能替他做决定。”
是就此看破还是继续沉沦,都得看他自己。
净苏无声点了点头。
“我经了今日这么一遭,业障算是破了,日后的路或许能够顺利一点。但是......”净怀将落在净涪身上的视线挪到了净苏身上,定定地望着他,“净涪师弟还有......净苏师弟你,你们两人......一定要多加小心1
净怀看着净苏和净涪,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其实比起净涪来,净怀更担心净苏。
虽然在这路上找上净涪的,是魔门魔傀宗的那些与净涪颇有嫌隙几乎不可能和解的大能。
哪怕那位大能不仅修为高深而且心性手段莫测,甚至不会对净涪手下留情,但净怀还是莫名觉得,净涪不会有事。
他不会有事!
这种感觉来得莫名,甚至就连净怀自己都觉得无稽。
可净怀就是这么觉得的。
净怀在心底摇了摇头,却始终未曾对此生出半点质疑。
净苏沉默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
恰在这个时候,净涪脑后的那一轮光环悄然隐去。
净怀、净苏齐齐抬头望去,便见净涪正睁开了眼睛,迎着他们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望了过来。
净怀看了那边还在闭目静坐的净古,悄然站起,向着净涪合十一礼,传音道:“方才......实在是多亏净涪师弟提点。”
净涪连忙从蒲团上站起,回了净怀一礼。
净怀看着面色急慌慌的净涪,轻声笑了一下,重新在蒲团上坐了。
见得净怀坐下,净涪才松了一口气,也在自己的蒲团上坐了。
净怀看着净涪坐好,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递了一句话过去,问道:“净涪师弟,你方才敲木鱼的时候,有在念经吗?”
净涪陡然听得净怀这么一问,虽然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