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康帝传位于太子的消息, 没多久就长腿似的传遍六宫。
陶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和许闻蝉、青禾、五皇子六公主围着一张圆桌吃火锅。
传信的小太监喜气洋洋的报着喜,陶缇却是惊得筷子一抖, 刚烫好的肥牛卷又掉回了红亮亮的辣锅里, 让眼疾手快的五皇子捡了个漏。
“你确定你没听错?陛下真的传位给太子了?”
“回太子妃, 宫里各处都传遍了, 奴才有个在金龙殿当差的同乡, 他可是亲耳听到的, 这样大的事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乱说的。”小太监恭敬道。
陶缇还是满满的惊讶, 一时无法平静。
倒是许闻蝉先反应过来,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盯宝贝似的盯着陶缇,“太子登基当皇帝了,那阿缇你不就是皇后了?哇!皇后是我闺中密友,这也太有面了吧!”
青禾抿唇轻笑, “表嫂是太子妃, 本来就是皇后后备役嘛。”
许闻蝉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 道, “这不是陛下还年富力强的嘛, 我原先以为太子起码也得十年后再登基,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陶缇抿着唇, 表情严肃, 心里也纳闷着:昭康帝还不到五十岁,身体也康健, 这个状态再当个十几二十年的皇帝也没问题。可他怎么就退位了呢?
这事发生的太突然,她心头的震惊远大于喜悦,隐隐约约还有些不安。
圆桌上的麻辣火锅还在沸腾翻滚着, 红艳艳的花椒和海椒在浓郁鲜香的汤汁中起起伏伏。
桌上几人与陶缇道了喜,又拿起筷子吃了起来。有夹小酥肉的、夹牛肉丸的、夹金针菇和腐竹的,还有鸭肠、牛肉、羊肉片……
太子马上要即位了,他们心里由衷的高兴。但高兴归高兴,火锅还是得赶紧吃,不然毛肚烫久了,老了就不好吃了。
勤政殿内,格外的安静,连倒茶水的声响都显得过分响亮。
等茶水沏好后,昭康帝将一干宫人都屏退,宫人们都暗自松了口气,赶忙退下。
鎏金异兽纹铜炉里燃着上好的安神香,青烟袅袅,散发出令人心静的淡香。
昭康帝神色恹恹的靠在弹墨大迎枕上,不过半月的时间,他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鬓角原先只有依稀几根白发,如今却是白了一片。还有他端正眉宇间的那股凌厉的锐气,也消散了大半,眉心皱成一个川字,像是被抽去精气神般,浑身散发着颓废的暮气。
裴延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杯壁,斟酌片刻,开口问道,“父皇,您为何突然下退位诏书?”
昭康帝伸手揉了揉眉心,须臾,抬起深邃的黑眸,幽幽的盯着面前的裴延,叹了一声,“朕老了。”
“父皇正值壮年,并不……”
“人老了,心累了,皇帝这位置也坐烦了。”昭康帝直接打断他。
裴延眉头拧起,抿了抿薄唇。
昭康帝往迎枕上靠了靠,半阖着眼睛,语调懒散,慢吞吞道,“人人都觉得当皇帝好,为了这个皇位争得头破血流,无所不用其极。朕年轻时,也爱慕权势,觉得只要坐在那把龙椅上,掌握了天底下的一切,无所不能,无所不可……呵,现在呢?”
他疲惫的叹道,“说到底,还是老了。”
人老了,就爱回想从前的事,也更怀念那些平凡又温馨的美好。
除夕那晚后,他想了许多许多。
他每日从柔软华美的床上醒来,有一帮宫人跟在身后伺候,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
美人、财富、权势,他应有尽有。
可夜里入睡时,看着这金碧辉煌却又空空荡荡的宫殿,他的心里也空得厉害,像是冬日的冷风都灌进了心口,凛冽又苦涩。
无边的孤寂像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怪物,一点一点的侵蚀他,快要把他给逼疯。
昭康帝闭了闭眼睛,敛去眸中的悲怆与脆弱,再次睁眼,和蔼的对裴延道,“延儿,你会是个好皇帝的,朕信你。”
除夕那晚裴长洲逼宫,昭康帝也不是全然不知。可不等他放下命令,他便收到消息,东宫也有所动作。
那时他也猜到几分,这或许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中局。
他知道,但他不想拦。
两个儿子非得选一个的话,他毫无疑问会选太子。
何况,他也想见识一下太子的手段和心性。
事实证明,太子的确没让他失望。
够狠,够利落。
既然太子已经如此出色,自己也能放心将江山交给他。
彼此沉默了许久,裴延一言不发的喝完半盏茶,将青釉瓷杯放下,准备告退。
昭康帝点了点头,“去吧,登基琐事一堆,够你忙活的。”
可等裴延起身,他又忍不住叫住他,“延儿。”
裴延脚步一顿,缓缓垂下眼,沉声道,“父皇还有何事吩咐?”
昭康帝眉眼间衔上一抹浓浓的郁色,迟疑许久,艰难的开口道,“朕没有指使任何人伤害大皇子。”
裴延黑眸微动,嘴角绷紧。
昭康帝道,“周氏疯妇说那些话,是刻意挑拨我们父子间的关系……”
裴延淡淡道,“儿臣知道。”
他垂在腿边的手却是一点点的攥紧,静默半晌,终是压不住心头疑惑,锐利的视线直直看向昭康帝,“皇兄他,真的不是父皇的孩子?”
昭康帝眸光顿时沉了下来,语气也冷硬几分,“不是。”
他丝毫不掩饰他对那个孩子的冷漠。
他从不是什么心胸开阔的善类,之所以能容纳那孩子,不过是因为那孩子有一半的骨血是沅沅的。
“待他如亲子,朕是不可能做到。朕原想着等他长大成人后,便分到外地当个闲散王爷,眼不见为净。”
顿了顿,昭康帝郑重道,“朕虽厌恶他的存在,但却从未想过去害他。不曾想周氏那疯妇,竟跑到你母后面前挑拨离间……”
一想到沅沅是被周氏这话蒙蔽而服毒,昭康帝额上青筋突突直跳,怒不可遏。
他痛恨周氏的蛇蝎心肠,也伤心于顾沅对他的不信任。但凡顾沅能亲自问一问他,也不至于……
见昭康帝悔恨不已的神色,裴延重新坐了下来,自顾自的续了一杯茶水,“父皇,请恕儿臣无礼,但儿臣想知道您与母后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目光却是极其坚定的。
昭康帝心里对裴延有愧,沉思一阵儿,抬起头,缓缓道,“你去博古柜前,按一下第三排顺数第四个的雕花图案,将里头那副画取出来。”
裴延诧异的看了昭康帝一眼,也没多说,起身往檀木桌案后的博古柜走去。
雕花图案明面瞧着寻常,但稍用力气往下按,很快一个又深又长的抽屉“啪嗒”一声打开。
里头果然有一副画卷,保存的极好。
裴延拿着画折返,递到昭康帝跟前。
昭康帝小心翼翼接过画卷,徐徐展开,是一副凭栏美人图。
“延儿,这是你母后的模样,你可还记得。”
“……”裴延心道,不记得。
母后离世时,他还不到五岁。没多久,便落了水,大病了一场,高烧好几日,险些没挺过来。
那场高烧过后,母后的模样就变得模糊起来。
如今过去这么多年,每每回想起母后,记忆里只有一个不真切的影子,至于容貌什么的,他早已记不清了。
昭康帝目露痴迷的盯着那画中美人,轻声道,“这是朕初见你母后的场景。那时,朕还是太子,在春日宴上见到你母后……”
他早就听过顾家小娘子有长安第一美人的称号,却没多大兴趣。
毕竟,他对女色并不热衷——
当然,在见到顾沅之后,他才知他不是不热衷于女色,而是没有遇到她。
在见到顾沅的第一眼,他就心动了。
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他只知道,在见到顾沅的第一眼,他就挪不动道了。
她像是受惊的小鹿般,明明慌得不行,却强装镇定的朝他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
她的声音极悦耳,温温柔柔的,像是春日里飘扬的柳絮,轻轻落在他的心间。
春日宴后,他再一次见到她,是在端午。
渭河畔的龙舟赛激烈又热闹,她盈盈站在楼阁上,朝着他这边的方向,笑意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