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心头一凛,听着妻子继续分析。</p>
“皇上是一位很特殊的人。”林婉儿睁着大大地双眼,眸子里流露出与寻常时候完全不一样的聪慧狡黠,“他是自血火中爬起来的一代君主,他最大的特点就是自信,极其自信,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真正能动摇到他位置的存在,所以皇权之争给他带来的只是心烦而已,只是身为父亲不愿意看到自己的骨肉相残……我估计他可不在乎太子哥哥拥有的名份,将来谁接位,其实还是看他心里怎么想,看以后这些年里,几位皇兄地表现。”</p>
“甚至连这些,都不是皇上关心的重点。”林婉儿继续轻声说道:“舅舅身体好,年岁也不大,他认为自己还能活许多年……他根本没有想过传位的问题。他的心思,其实还是放在天下,雄心犹存。”</p>
范闲的太阳穴跳动了两下,皱眉说道:“陛下……难道还准备打仗?”</p>
“说不准。”林婉儿毕竟是位姑娘家,也是不喜战火之事,幽幽说道:“其实安静了十几年,已经很怪异了,如今西胡不敢东来,南越之事将定,陛下只等着你将内库收拢。江南民生渐安,国库蓄银粮充足,只怕便会再次发兵。”</p>
“看范围。”范闲说道:“关键是战争的层级,如果还是去年那种小打小闹,也不需要怎么操心。”</p>
“操心?”林婉儿笑道:“这事儿自然是皇上和枢密院操心,你呀,要外放江南,就别操心了。就算监察院要参与战事,也是三处的事儿。”</p>
范闲笑了笑,没有解释什么,如果庆国皇帝真准备开始第二次世界大战,少不得自己要去打消他的念头,如果智谋不管用,那就试试暴力。</p>
林婉儿不知道他在想那种大逆不道地事情,自顾自说道:“按理讲。太子哥哥理应是接位之人,但是你也知道,陛下一直不喜欢皇后,所以这事儿就存着变数,除了大皇兄外。人人都有机会,哪怕老三不过八九岁……你这次下江南,虽然朝野皆知等于是变相地流放,但是陛下让你带着老三……这事情就有些诡异了。相公不得不察。”</p>
范闲点点头,仍然没有说什么,很沉稳地听着妻子的说话,他知道自己马上离京,婉儿心头忧虑,才会破例讲这么多东西。</p>
“太后喜欢太子与二皇子,似乎没什么分别。老人家最不喜欢大皇兄,也不喜欢老三。”林婉儿淡淡将宫里地秘辛说了出来。“皇后虽说没有什么实权,但她与母亲向来交好。”</p>
范闲认真听着庆国的后宫政治,插了句话:“为什么不喜欢老三?”</p>
林婉儿向窗外看了一眼,犹疑说道:“大约是因为老爷的关系吧……你也知道,宜贵嫔与咱们家关系密切。”</p>
“婉儿,依你看,我这次下江南应该如何做?”范闲很认真地问道。</p>
林婉儿很直接地说道:“严管老三,保持距离。老师就是老师的样子。不能让太后以为你在刻意灌输他什么……另外就是查案要快,不能拖。拖的时间久了,你的日子就不大好过……母亲在朝中不只二皇子与都察院。”</p>
范闲一怔。</p>
林婉儿心头挣扎许久,才轻声说道:“或许所有人都以为,她当年与东宫交好,只是为了隐藏二皇兄的烟雾弹,但相公你一定要提防着,也许太子哥哥,终有一日,又会倒向她那边。”</p>
范闲默然之后复又黯然,这世道,让自己的亲亲老婆居然陷入如此可怜地境况之中——他是知道东宫不会看着自己成长的,这和当年的仇怨有关。只是没有想到,长公主真是长袖善舞,竟似是一位脚踏两只船玩劈腿的高手。</p>
想到那位好玩的丈母娘,范闲不由笑了起来。</p>
初一,祭祖。</p>
初二,一大堆京中官员涌上门来拜年。</p>
初三,范府全家逃跑,躲到靖王爷府上聚会,范闲与世子弘成十分尴尬地见面叙旧。</p>
初四,任少安与辛其物联席请范闲欢宴一日,以为送别。</p>
初五,言氏父子上范府,言若海辞官之后颇好围棋,与尚书大人手谈直至天黑。范闲与言冰云在小书房里密谈直至天黑。</p>
初六,访陈园。</p>
初七,京都万人出游,鸡不啼,狗不咬,十八岁的大姑娘满街跑,范闲带着老婆妹妹柔嘉叶灵儿四大小姐横行京中,好生快活。</p>
初八,午,国公府有请,昏,范氏大族聚会,范闲成为席上焦点。</p>
一过正月十五,范闲离京,一行人来到了京都南方的船码头上。这条河名为渭河,流晶河正是灌入其间,渭河往南数百里,便会汇入大江,沿江直下,便会到了繁华更胜京都的江南。</p>
范闲按照与陛下商议好地,对外只是说回澹州看望祖母,然后才会下江南,一来一回,在外人算来,他至少要到三月的时候,才会到苏州,却没有人想到他会提前就到。</p>
今天离京,范闲没让任何人送,包括院里相熟的官员,朝中的官员,没有料到。太学的学生竟然提前知道了消息,都跑到了码头上来。</p>
范闲在太学任职不久,但向来极为亲和,去年春闱时花了大量银钱,安排了无数穷苦学生,又揭了春闱弊案,为天下读书人张目,至于什么殿前诗话。大家赠书之类地名人逸事,所有总总加在一起,让他在读书人心中的地位高而不远,名声极佳。</p>
而他入监察院任提司之后,很是处理了一些贿案,在整风之余玩起了光明一处的小手段,所以并未因监察院地黑暗而导致自己地光彩有太多削弱。</p>
至于后来的身世之案——说来也是奇妙,其实读书人往往自命清高。不以家世为荣,但当他们真知道了自己这行人中的佼佼者,那位诗家小范大人,居然拥有如此光辉灿烂的来历,士子们的心中竟没有半点抵触。反而生出些酸腐不堪的与有荣焉感!</p>
官又如何?商又如何?咱们读书人……的头儿,也是位皇子啊!</p>
码头上,不论是教员还是太学学生,当此离别之景。都生出些惜惜之感,一时间,码头上下人声鼎沸,好不热闹,最终范闲连饮三杯水酒,才算回了诸位生员殷殷厚情,此时场景甚是热闹光彩,想来不多时便会传遍朝野上下。</p>
好不容易劝走了众人。范闲轻轻握着婉儿地双手,细细叮嘱了无数句,又说来日春暖便派人来接她,这才止了婉儿地眼泪珠子。婉儿看着远方离去的士子们,忽然嘻嘻笑着取笑道:“是你通知的?”</p>
范闲厚脸皮也微红了一下,解释道:“满足一下他们的美好愿望。”</p>
他扭头望去,只见妹妹却躲在家中丫环嬷嬷的身后,垂头无语。却是不肯上前。明显是在偷偷饮泣。看着那丫头瑟缩模样,范闲不知怎的心头便是无来由地怒火上升。扒开送行之人,来到了若若的面前,大声喝道:“哭什么哭呢?”</p>
范若若没有料到兄长竟是直接来到自己身前,唬了一跳,赶紧揩了眼角泪痕,吃吃说道:“没……没……没什么。”</p>
她骤然想着,已经十几年了,哥哥从来没有这般凶过自己,怎么今天却这么凶狠……到底不是自己地亲生哥哥,果然对自己不如当年般温柔了,一想到此节,本是淡雅如菊地一位洒脱女子,竟是止不住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却又倔犟地咬着下唇,竟生出几分说不出地悲壮感来。</p>
范闲看着妹妹这模样,气极反笑,咬牙切齿,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身旁的下人们也赶紧让开,不敢呆在这二位范府主子地身边。得亏此时婉儿过来,搂着若若不知道低声安慰了多少句,又说范闲离京心情不好,才会如此凶,若若才渐渐平静了下来。</p>
范闲凶,只是见不得妹妹伤心与刻意躲着自己,这十几天地火憋的厉害。见着妹妹犹有余悸地望着自己,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放柔声音说道:“我凶你理所应当,我是你哥,你是我妹,我若不凶你,你才应该伤心。”</p>
若若也是冰雪聪明之人,一听这话便明白了所谓亲疏之说,若兄长不将自己当亲生妹子,又怎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凶自己?姑娘家想通了这件事情,这才眉梢露了丝喜意,对着范闲说道:“那……那……那妹妹见哥哥远行,伤心自也难免,你凶什么凶?”</p>
她将脸一仰,理直气壮说道。</p>
“哈哈哈哈。”范闲终于笑了出来,知道妹妹心结将解,满心安慰。</p>
“少爷!再不走就要误时辰了!”</p>
码头旁边的大船之上,大丫环思思叉着腰,站于船头大声喊道。范闲下江南,身边总要带几个贴心地随从,思思打从澹州便跟着他,当然是首选。这位姑娘家一出范府,便回到了澹州时的辰光,整个人都显得明亮了起来。</p>
婉儿看着她高声喊着,不由笑道:“相公你真是宠坏了这丫头。”</p>
范闲笑了两声,在妹妹耳旁轻声叮嘱了几句马上就要传入京都的要紧事,又惊世骇俗地当众将婉儿抱入怀中,恶狠狠地亲了两口,这才一挥衣袖,登上了河畔的那艘大船。</p>
正所谓,我挥一挥衣袖。要把所有银子带走。</p>
小范大人今日离京,早已成了京都众人的谈话之资,不论是酒馆茶肆,还是深宅大院,都在议论着这件事情。</p>
被软禁在王府之中的二皇子,一面听着属下谋士的回报,一面叹息道:“这厮终于走了。”</p>
谋士无谋,恨恨说道:“亏他走的快。不然一定要扒了他地皮,为殿下泄恨。”</p>
二皇子正蹲在椅子上舀冻奶羹吃,闻言皱眉,良久无语,自嘲地笑了笑,幽幽说道:“难怪一直有人说,本王与范提司长的相像……原来其中还有这等故事……不过像归像,我却不是他的对手。这一点,你们要清楚。”</p>
他跳下椅子,看着院外自由的天空,面上浮现出甜美的笑容:“这厮终于走了……感觉真好,就像是谁将我背后的毒蛇拿走了一般。”</p>
京都之外三百里地。一个长的有些夸张的队伍,正缓缓向西面行进,信阳离宫中地女子,正行走在回京地路上。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婿也选择在这一天逃离了京都,对于自己善意地表达和尝试进行地议和之手,对方的反应居然是避之不迭。</p>
外三里那座庄严的庆庙内,一个极为荒凉的场坝中间堆着高高的干柴,正在雄雄燃烧着,火势极旺,烧得里面地物事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p>
皇帝背负着双手,冷冷望着柴火垛。望着里面正在逐渐化作黑烟的那具躯壳。他的身后,庆国大祭祀保持着苦修士的镇静,眼中却浮现着恐惧。</p>
庆庙之外,小太监洪竹正与侍卫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他明天就要被调到皇后宫中任首领太监,今天应该是最后一次服侍陛下。</p>
数日之后的渭河上,范闲立于船头,久久沉默。峭寒的河面扑面而来。却吹不进他身上名贵的裘服。</p>
他人已出京,情报却依然绵绵不断传来。长公主派了许多前哨入京,而且让老嬷子带了许多信阳地特产入范府,名义上自然是给婉儿的,看来那位丈母娘在利用无功,刺杀徒劳之后,终于承认了范闲的力量,开始婉转地修复母女间的关系。</p>
这只是末节,不属于陈萍萍所教导的天下眼光之内。</p>
真正令范闲感兴趣的,是庆国大祭祀在多年之后回国,却因为在南方的苦修耗尽了精血,老病不堪死亡的消息,同时知道洪竹被调往皇后宫中任首领太监,他有些失望,又有些高兴。</p>
他地学生史阐立用手遮着眼睛,挡住凌厉的河风,来到他的身边请示道:“老师,先前船上校总说,依眼下的速度,明日便能过颖州,再过些天就进入江南路的地界了。”</p>
江南一行人,在离京不远处的监察院秘密船坞里换了船,众人如今坐的船,是一般由水师舟船改装成为的民船。</p>
迎着河风,似乎隐约可以看到江南地如画湖山,范闲微微一怔,点点头,笑着说道:“小史,虽说江南地美女正在等着你去关怀,但不要太着急。”</p>
史阐立面色一窘,抱月楼的生意要扩展到江南,所以他和桑文都要去,桑文能拖到三月,他身为范闲门生却是不敢拖,一想到当年同福客栈里那几位好友,同学,如今都在江南任一方官员,自己却要变成天下知名地妓院老板,心中滋味着实有些不大好过。</p>
天寒地冻行于河上,确实有些恼火,桑文有福气被陈院长留着,另一人的福气就不大好,硬生生被自己的父亲严令出宫,不用再等到春暖花开时。</p>
三皇子畏缩地掀开厚厚船帘,望着范闲说道:“司业大人,吃饭了。”范闲之所以有资格教育皇子,便是因为他如今还有个太学司业的身份,所以三皇子以此相称。</p>
范闲回过头来,望着那个八九岁大的孩子,笑容里带着一股子阴寒:“那殿下的作业做完没有呢?”<!-110-></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