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露重。
陈舒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已经有些湿润了。
门口的守卫没有过多为难同知法师,只做了下基本检查,就放他进去了——本身在外遇到同胞有需求,只要不是非常紧急的军事任务,他们也是会提供适当帮助的,何况众妙之门确定了同知法师的身份,宋上校点头了,就没有问题了。
“我和无名师兄睡在一起,不过今夜我要值岗,同知师兄便去我房间休息吧。”
“我不想睡……”
“那我们聊聊。”
众妙之门看了看时间,才八点过,他要十二点才会开始站岗,便领着同知法师走进自己房间。
无名人士自然跟在后头。
陈舒和张酸奶对视一眼,也跟着钻了进去,然后用眼神互相质问对方跟进来干嘛。
众妙之门与无名人士的房间和其它房间一模一样,四四方方,摆了两张单人床,一个老旧的木桌子,上面整齐的搁着一个洗脸盆和洗漱用品。
“房间简陋。”
“不简陋不简陋。”张酸奶一边摆着手,一边随便找了个床坐下来,还翘起了二郎腿,脚尖不断摇晃着,随口问道,“小道士你晚上几点值岗啊?”
“十二点。”
“真羡慕你们,晚上还可以站岗。”张酸奶啧啧两声,“他们都不让我站岗。”
“因为夜岗是双人岗。”众妙之门说,“可能是宋长官为了另一位站岗的军士考虑。”
“你说啥?”
“阿弥陀佛,我什么也没说。”众妙之门低头诵念佛号。
“我发现你没好事的时候就喊阿弥陀佛,有好事的时候才喊天尊。”张酸奶说完想了想,又对同知法师说,“你们都不维护你们佛门尊严的吗?揍他啊!”
“阿弥陀佛,佛号只是个形式,心诚就诚心念,心不成随口念也可,你念也可,他念也可,都可以旳。”
“哦呀!你们还挺大度!”
“阿弥陀佛……”
同知法师似乎谈性不是很高。
众妙之门瞄了眼陈舒、张酸奶和无名人士,想了想,问道“同知师兄来这有一年了么?”
“一年有余。”
“那你来的时候战争才刚爆发吧?”
“是。”
“这一年里过得可还好?”
“既是来寻找,无所谓好与不好……”同知法师皱着眉头,顿了下,“这里的条件自是比不上国内的,不过若是各大宗门的弟子来此修行,倒是适合。”
“那就我这么回复同灯师兄。”
“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
众妙之门继续瞄着同灯法师,眼里闪烁光泽,他又沉默了下,才说“师兄可以说是见证了这场战争从星星之火到席卷半个国家,可有什么收获?”
“十分惭愧……”
同知法师的声音低沉而平淡,但他的眉头却总是下意识皱着,脸上的疲惫与茫然挥之不去,哪怕他看似专心的在回答众妙之门的关切,可似乎也总有那么一缕心神被其它事情所牵劳着。
“战争之残酷、人心之黑暗,比我想的更复杂。”同知法师说,“我来之时,本想着帮助独钦人民,可我很快发现无论如何也帮不过来。我甚至不知该帮助哪些人。有时我救了一人,不久就发现他变成了施暴者,可我又真真切切的知道这并非他之错,我当初所救下的确确实实是个好人。有时有恶人倒在我的面前,我与他对视时,从他眼里和身上所看到的东西又让我忍不住要向他伸出手。可他分明才刚犯下了难以饶恕的罪行。”
“师兄迷茫了?”众妙之门试探道。
“迷茫过片刻,但我很快想清,人总是复杂,善人也有恶,恶人也有善。战争中暴行无数,但战争本质是许多恶念与错误汇集的结果。有人参与发起了战争,有人只是被战争推动而走向了未知之处。”同知法师说,“当我第一次在库霍看见一个年轻人对一个路过的花甲老人肆意殴打、百般侮辱,仅仅因为老人和他政见不同时,我当时的内心和那位老人一样震惊而不解。
“后来我了解到,在战争爆发前,那个年轻人是一个含蓄的小伙子,老人会在傍晚路过他家的杂货店门口,他们是认识的。我推算过假如没有这场战争的景象,那個年轻人会是一个在附近都名声不错的人,大概率会娶到邻居家的姑娘,会生几个孩子,他也会努力赚钱补贴家用,会努力给孩子父爱,会过着很普通很平凡的生活,就像他身边或我们身边那些已经结婚生子的人一样。
“直到战争出现,他加入了守望者武装,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他犯下了会让他后悔终生的恶行。可越是了解他,我便越难以断定他是一个恶人还是一个好人。”
“是战争的错。”众妙之门说。
“我也这般想,可我并不知该如何结束这场战争,又无法做到视而不见。”同知法师说。
众妙之门沉默了。
旁边的陈舒也沉默了。
这个世界就是存在“大家都知道却都无能为力”的顽疾,例如人心藏着的恶,即使是神灵也无法祛除。可是我们又不能劝别人对它视而不见,告诉别人说,你只是个凡人,别白费功夫、别为此伤脑筋了,因为这些人总归是在努力的、一点一点的改变它,一点一点的让世界变得更好。作为旁观者,我们袖手旁观已经很不够意思了,如果还一边享受着他们努力的成果一边说风凉话,未免也太说不过去。
因此就连旁边的张酸奶也没出声。
无名人士则一直沉默着。
“唉……”
众妙之门长叹一口气,余光扫见了无名人士,敏锐的察觉到了他的内心变化,但他却没空去深究,因为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更重要的事情。
“师兄,这便是你内心迷失的原因吗?”众妙之门说,“这样下去,恐成心魔啊。你前途无量,不可困于此处。”
“你看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