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他最好的样子。
就算现在,他身居高位,甚至已经走到了许多人难以企及的地步,但他还保留着最初的那种简单,不论身边的人如何变,自己如何变,他仍旧是那个会为了所爱的人不顾一切的男人,也是一个会为了所爱的人,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我无愧,曾经想和这样的男人相守一生。
也幸运,得到了他半生的真心。
只是,我和他,都已经回不去了。
裴元灏,裴元珍,裴元修……还有太多的人和事隔在我们中间,走到现在,我和他的感情,早已经不再只是两个人的事,我也没有办法再去祈求上天,让我们回到过去,让他想起我,让我摆脱一切的桎梏。
我所能想到的,我们最好的结局,不过就是——
我朝他举起酒杯,微笑着道:“为了刘大人这句话,我干杯,你随意。”
说完,我已经一仰头,一口喝光了这杯酒。
刘轻寒愣了一下,似乎不大明白为什么我突然豪气起来了,但也立刻举起杯子,又满饮了一杯。
这一次两个人都喝得有点急,连他也被辛辣的酒呛得咳嗽了起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眼角也有些微微的发红。我也咳得两眼发红,眼睛更烫了,也更亮了,又笑着说道:“其实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麻烦刘大人。”
“什么事?”
“我听说刘大人已经拜入蜀地贤者傅八岱先生的门下,只怕更有精进,所以想来以文会一会刘大人。”
他有些意外的看着我,立刻为难的笑道:“这,恐怕要让夫人失望了。”
“哦?为什么?”
“在下虽然是拜入了先生的门下,但因资质愚钝,至今学问未有建树。”
“大人这么说,就太谦逊了。”
“实在不是在下谦逊。”
我想了想,便笑道:“既然大人这样说了,我也不为难大人,不如就题诗一首如何?这,总不为难大人吧?”
他迟疑了一下,这一次倒没有立刻推诿,只是那半张完好的脸上还是隐隐的有些难色。
说起来他算半路出家,学问的确不算好,而傅八岱这个人善于因材施教,遇上他这样的学生,断不会教出一个只会舞文弄墨、寻章摘句的小雕虫来,但——他到底跟了傅八岱这么多年,多少也念了些书了,俗话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偷”,加上我这样执意要求,他也不好再拒绝了。
于是,他问道:“夫人要以何为题呢?”
我想了想,笑道:“不如,就以绝情为题吧。”
“绝情?”这一回他是真的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我半天都没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夫人这个题目,倒是——新鲜。”
“是么?”
“过两天就是夫人和公子的好日子了,若让在下题一首贺诗倒也罢了,为何要让在下题一首绝情诗?”
“……”
“就算,不是新婚之贺,这绝情诗——也未免有些败丧。”
我还是微笑着看着他,只是有些压抑不住,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刘大人此言差矣。这世上自然有许许多多的有情人终成眷属,传为佳话,大有人去歌颂,我倒不想去做这锦上添花,烈火烹油的事。”
“哦……”
“我想的是,这世上也有很多的有情人未能终成眷属的,自然也没有人有那个闲情逸致去为他们留下多少笔墨。但其实,他们的故事一样很动人,他们的感情,也一样很真挚。”
“……”
“如果——上天能够给他们一点机会,哪怕一点点机会,他们也能很幸福,甚至,比那些终成眷属的人,更幸福。”
“……”
“他们缺少的,也许只是一点——天时地利的机会,而已。”
“……”
“大人你说是吗?”
他怔怔的看着我,不知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是想到了什么,一时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着望着我。
说完这些话,我对着他一笑,然后轻轻的低下了头。
眼泪,险些夺眶而出。
但,终于又被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他沉默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有些犹豫的开口道:“夫人的话倒是不错,只是——”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笑道:“大人忘了,我是大人的债主,问大人讨要一首绝情诗,不算过分吧。”
他惊了一下,看着我一直微笑着的我,忍不住蹙了蹙眉尖:“夫人?”
我有些按捺不住的站起身,疾步走到楼梯口,伸手扶着栏杆,朝下面吩咐:“送笔墨来。”
楼下自然有店小二候着,一听我吩咐,急忙答应着跑开了,而我站在楼梯口,却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用力的抓着栏杆,努力的撑着自己。
身后的那个男人没有开口,但我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我的背影。
不一会儿,伙计送上来了笔墨,挪开了桌上的暖炉和酒壶,正准备铺开宣纸,我突然说道:“就不用纸了。”
说着,我从袖子里拿出了我今天绣好的那块手帕,放到桌上:“写在这上面吧。”
这块手帕并不细腻,以我和他的身份来说,算得上低劣了,帕子的一角却精细的绣了一丛枫叶,针脚细腻,颜色莹润,栩栩如生的枫叶倒是让这块手帕添色不少。
连他看了,也忍不住赞道:“好精细的活计。”
我说道:“那,就求大人留下墨宝了。”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伸手去拿毛笔,我已经拿起了旁边的墨砚,倒了一点酒进去,为他研墨。
转头看他的时候,他站在桌边,微微蹙着眉心,拿毛笔抵在唇上。
我几乎忍不住要笑。
回想起当初在集贤殿,傅八岱让他对对联,他也是一副要命的样子,当然我知道,多少也是因为被打怕了,我和他都那么大年龄了,还偷传暗号,最后竟然还被罚到门口罚站,在念深他们那群小孩子面前,真是丢尽了人。只是没想到这几年过去了,他都没有长进,还是这个样子。
只是这一回,没有人给他递暗号了。
我想着,微笑着低头继续研墨,却有一滴滚烫的水珠,啪嗒一声滴落下去,很快便融入了浓黑的墨汁里,倏地消失了踪影。
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
他原本一直皱着眉头沉思着,听到这一点声音,倒像是给了他一点灵通。
他急忙拿笔蘸了蘸墨汁,一只手撑着那块手帕,沉吟,落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