禇由贤扶着墙壁,极艰难地站稳身体,觉得头有些晕。
这是地震了吗?
陈七神情变得有些严峻,快步走到石窗畔,向囚室外的绝壁间望去,只看到夜穹里的那轮明月,看不到任何别的画面。
他听的很清楚,先前那道恐怖的撞击声,来自绝壁外的夜空,而那道震动,应该来自桃山高处,说明高处发生了什么事情。
紧接着,桃山峰顶又传来几声巨响,震动传至囚室里,桶里的清水荡出来的越来越多,打湿地面,然后流到禇由贤身前。
禇由贤向后退了两步,看着陈七脸色苍白问道:“出什么事了?”
陈七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他们现在是囚犯,自然不知道此时在桃山峰顶那座黑色的裁决神殿里,道门最巅峰的数名强者,正在进行着生死搏杀。
那些恐怖的撞击声,那些恐怖的震动,便是战斗的影响。
响起脚步声,禇由贤和陈七回头望去,只见一名黑衣执事走到栅栏前,取出钥匙打开栅栏,用目光示意他们跟着出来。
那名黑衣执事约四十岁左右,脸色苍白至极,不是那种病弱的苍白,也与恐惧无关,只是无数年来不曾见过阳光的结果。
取钥匙、开囚室的栅栏、示意犯人跟着出来,那名执事做这些事情时,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是平静自然。
禇由贤和陈七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的疑惑与不安,变化突然来临。却不知道是好是坏,离开石室后迎接他们的是死亡还是什么?
离开囚室。迎接他们的是很长的通道,通道由石壁组成,高约一人半,宽不过两人,从幽阁后方某间库房斜斜向桃山下方延伸,昏暗的灯光把他们两人和那名黑衣执事的影子映在干燥的地面上,脚步声异常清晰。
没有人出来拦阻,黑衣执事面无表情在前面走着。似乎很确信,整座幽阁此时已经沉睡,就算脚步声再响亮些也无妨。
通道真的很长,禇由贤和陈七在里面走了两个时辰,走到脚酸眼花,小腿肚快要抽筋,还没有看到出口。陈七敏锐地发现,这一段的通道墙壁上蒙着淡淡的灰,有被风拂过的痕迹,油灯架上滴着的油渍有些新。
看见那些风拂过的痕迹,根据通道的倾斜角度和行走距离计算,应该已经快要走到山下。他放松了些——通道要走到尽头了——接着他又紧张起来,种种细节都在证明,至少有数十年时间没有人走过这段通道。
西陵神殿的幽阁里,居然藏着这样一个不为人知的逃生通道,这是谁修的?那名黑衣执事又要带自己二人去哪里?
陈七猜到了事情的真相。却更加震撼不解,叶红鱼做为裁决大神官。自然知晓幽阁最大的秘密,那些掌教都不知道的秘密,也只有她能够让整座幽阁都保持沉默,只是她为什么要暗中把自己和禇由贤放走?
通道终于走到了尽头,黑衣执事按动一块青砖,解除了机关,取出道剑,极为谨慎地拔开前方数株带着致命毒刺的灌木,带着禇由贤和陈七走了出去。
洞外便是自由,有无数星光从夜穹里洒落,被山崖绝壁间的云雾过滤,又被深渊底部的瘴气包融,从乳白变成有些诡异的紫色。
陈七和禇由贤看着奇异妙异的紫色星光,得获自由的欣喜和不解带来的惘然同样强烈,一时间竟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黑衣执事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手掌一翻把两粒药丸塞进他们的嘴里。禇由贤反应过来时,药丸已然入腹,融化不见,他大感惊怒,尤其是感觉到胸腹间的烦恶意和灼痛感后,以为中毒了,更是悲愤至极。
要杀在囚室里杀了便是,何至于要把我从囚室里放出来,走了这么远的路到了幽阁外才下毒?给予希望后再让人绝望,那是怎样的痛苦,难道你们裁决神殿的人都是变态,而且难道你们不知道走这么远我的脚都磨破了吗!
禇由贤恐惧地瘫软在地,神智有些不清,迷迷糊糊间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无助的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但他等了一段时间,非但没有沉入黑暗的海洋昏睡不醒,反而变得越来越清醒……
怎么了?他有些惘然地站起身来,晃了晃头,用了很长时间才完全清醒过来,待他看到星光下那些瘴气,想起在长安城看到的那些情报,才明白那颗药丸不是毒药,而是解瘴毒的药丸,不由觉得好生尴尬。
他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拍掉身上的腐叶,向前方那名黑衣执事和陈七走去,准备继续向前走,才发现二人根本没有这个意思。
深渊底部的树木大部分都是藤木,没有大片的树叶,说是森林并不准确,按道理来说,视野应该相对开阔,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夜穹里洒落的星光,绝大部分都被绝壁间的云雾遮掩,所以才会变成那种诡异的紫色,而当他们站了会儿后,四周的雾瘴越来越浓,环境更是变得昏暗无比。
禇由贤注意到脚下是极厚的腐叶,看着四周那些模糊的藤树影子,想起传说中幽阁后方深渊的恐怖,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寒冷。
深渊里的雾瘴有自然蕴积的毒素,更有绝壁幽阁里无数囚徒死后残留下来的怨毒意念,混在一起极为可怕,而他此时便站在这些雾瘴里。
禇由贤知道,如果不是吃了一颗解毒药丸,只怕自己此时已经五窍流血而死,现在他还活着,饶是如此,依然十分害怕,尤其是当四周藤树后方隐隐传来凄厉的动物鸣啸声后,刚刚擦干的额头迅速涌出冷汗。
有毒瘴,有在毒瘴里生活了无数年的强大生物。据说从来没有人能够走出这片深渊,他们能够走出去吗?如果走不出去。岂不依然是死路一条?禇由贤胆颤心惊地想着,看着原地不动的陈七和黑衣执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继续向前。
风从绝壁上下来,将林间的雾瘴吹的稀薄了些,星光重新落下,禇由贤这才注意到,近旁有一方水潭,水潭的那边隐隐约约有些黑影。看形状应该是马车。
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凶险地域里,居然有车队?那些马车是谁的?谁在那些马车上,停在潭那边在等谁?等自己?那我们为什么不过去?
禇由贤今夜死里逃生,又遇必死深渊,精神受了多次重复冲击,早已变得有些糊涂惘然,不停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陈七是鱼龙帮的智囊。以行事冷酷著称,自然相对要冷静很多,他只看了那边的马车数眼,便像身边的黑衣执事那样,抬头望向夜空。
那片夜空里应该会落下什么。
此时陈七已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看来书院的计谋已然成功。叶红鱼果然要叛出道门,只是为什么她会选择深夜离开,而且会选择这样危险的道路?
最令他感到不解的是,难道叶红鱼真的会像黑衣执事目光暗示的那样,稍后从桃山峰顶跳下来。穿云破雾直接坠落到此间?
桃山峰顶距离地面,仿佛要与天空一般高。绝壁间有无数凶险,深渊底的雾瘴同样也很可怕,无论谁跳下来都必死无疑。
桑桑能够不死,因为她是昊天,宁缺能够不死,因为桑桑跟着他跳了下来,最后在落地的时刻,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叶红鱼没有人来抱,桑桑已经回去了神国,那么她怎么活?
她没法活,陈七绝望地想着,掌教熊初墨、中年道人以及赵南海这三位道门强者也这样想,就连观主都是这样想的。
桃山后麓的绝壁间有触目惊心两道大阵,云雾里还有很多远古便存在的禁制,那些是道门无数年积累下来的智慧,并不属于裁决神殿管理,而是像有生命的智慧那般自行运转着,借着天地自然变得越来越强大。
除了峰顶与深渊底部的落差,夜空里这条谈不上道路的道路,最危险之处不是雾瘴里的毒素,正是代表道门智慧的阵法,就算颜瑟大师复活,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破除,更不要说坠落的刹那时光里,谁能做到?
然而绝壁间真的响起了破空声,有人真的从峰顶跳了下来!
陈七的脸色变得异常紧张,他不是宁缺,不可能对叶红鱼有那般盲目的信心,他总觉得下一刻便会看到叶红鱼的死亡。
是的,就如先前他想的那般,就算叶红鱼再如何强大,就算她忽然学会了颜瑟那般高明的符道本事,也不可能活下来。
但她还是跳了下来。
她被道门三巨头重伤,然后走到栏畔,没有凭栏远眺,而是无比平静地迎着星光走到崖壁,随着雪花一道向着深渊坠落。
无论怎么看,她都必死无疑。
就在这时,一道味道很复杂的阵意,在深渊底部的雾瘴里生成,绝壁上同时生出一道阵意两道阵意,在紫色的星光间相遇。
禇由贤和陈七不明白,为什么感受到那道阵意的第一时间里,下意识里会用味道形容,或者,那是因为这道阵意确实有味道?
那是一股生铁的味道,而且铁上还有锈痕,有些甜,甜里又有些苦涩,还带着一股难以用言语说明的刺激感,紧接着,那味道又变成了石头的味道,再准确一些形容,应该是石头上青苔的味道,有些水润的湿意,有些植物的青涩意,很奇妙的是,舌面上却没有滑腻的感觉,那些青苔似乎瞬间便干了。
生铁的味道代表着什么?强硬?石头和青苔的味道又代表着什么?禇由贤和陈七震惊不安,然后觉得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之所以会呼吸困难,那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胸腹间,仿佛被放进了无数块石头,那些石头棱角分明,硌的人异常难受。
这究竟是什么阵法?他们震撼回首望去,望向阵意最开始的起处——水潭对面的那辆马车,猜想那车厢里究竟坐着谁,竟如此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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