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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贺黑子回来,他们夫妇便另选了一间营房,一家三口住着。
天色昏暝,房内一灯如豆,贺黑子赤着上身,身上缠着的白布上渗出血迹,早已结痂。他面前的粗瓷碗里盛着药膏,盆子里的开水尚冒着热气,旁边放着剪刀跟干净的白布。
莲香小心翼翼帮他把身上染血的白布结打开,一圈圈取下来,饶是她这几日一直以泪洗面,还是禁不住哭了起来。
贺黑子腹间大约是被长枪扎伤,背后一刀与脊椎平行,深可见骨,其余的大小伤痕林林总总不下十来处。
幸得现在乃是寒冬腊月,天气寒冷,倒不至于有化脓之险,慢慢养着,总归是能养好的。
莲香拿开水清洗了创面,边抖边替他上药,也知他这两日因为自己闯了祸,强撑着在连存那边照应,也不曾好生休养,想着想着,那眼泪便止也止不住。
贺黑子手里拿着带血的白布,感受着背后与胸腹间的伤口带来的痛,听得背后压抑的啜泣声,终于讲了一句:“你以后……就不要再去寻书香了……”
纵然莲香向来以夫为天,听到这句话,哭声还是忍不住又高了一些。
贺黑子面黑,因此受了这许多伤,流了血,那面上也瞧的不甚明显,只是唇焦皮裂,仿佛在沙漠戈壁行走了许久的旅人,带着说不出的疲倦:“倘若东明回来……也许事情尚有转机……要是东明再回不来,这辈子你就当没有这位妹妹罢……就不要再去找她了……”也只能对不住裴东明夫妇了。
这种事情,他委实想不出来弥补的法子。
莲香的哭声渐渐的大了起来,吵的床上早被大妞子哄睡的儿子被惊醒,也大哭了起来。在这一大一小的哭声中,贺黑子手里紧紧团着一团染血的白布,手上青筋暴起,胸前背后伤口在这一用力之下又裂了开来,鲜血沿着胸前背后流了下来,他却浑然不觉,双目悲怆,直望着地下的阴影之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一日攻进城之后的情形。
那一日阿不通掷杯为号,北漠军层层逼近,响水五千军士在城中拼死挣扎,城中蛮夷数十万,活着的希望太过渺茫,唯有拼尽全力去杀敌,在敌人喷涌的鲜血与滚动的头颅之下,浴血而战。人人勇猛,各个善战,一时之间五千军犹如一支地狱而来的修罗,所过之处尸山积海,血流成河,北漠蛮军人数众广,也心头发寒,脚下有了颤意。
但战鼓催军,北漠军如潮水奔涌,压了过来,裴东明与贺黑子身边的人渐渐的倒了下去,脚下是同袍逐渐冰冷下去的尸体,早晨还在一起喝了清粥,对着山风谈笑,展望战后的美好生活,眨眼间已经横尸街头……
这一场拼杀天昏地暗,到得傍晚,五千人只剩了一千不到,北漠军损折了将近一万,阿不通气急败坏,战鼓不断,已渐有了疲态,恐怕城楼之上擂鼓的膀子都要肿了。
裴东明与贺黑子背靠背,相视一笑。
“黑子,要是我家娘子生个闺女,不如我们就结个儿女亲家如何”他肩头被长枪贯透,左臂已经抬不起来,大腿上也被砍到马下的蛮军临死之前砍了一刀,鲜血淋漓,看那副样子也不能走路了。
贺黑子紧握了手中长枪,枪杆上早已被血淋透,握在手中粘腻湿滑,他懊恼道:“早知道我就早点留下这话。我家那个这种事可作不了主,万一将来听我爹娘的,给聘个不知道谁家闺女……你我在黄泉路上也不过是白说说……”
又拼杀一个时辰,近一千响水军只剩得五百儿郎,无人身上不挂彩,到得此时,众人早已没有了求生之意,一心只求战死,皆抱着与敌同归于尽的想法,斩敌几乎等于自戗。
这时候不知道为何,敌军竟然渐渐的退后,只将这五百儿郎牢牢围在当间,裴东明困难的朝后倚去,背后的伤口鲜血还在不断的流了出来,染红了靠着的这面墙,眼前已经有了恍惚之意,耳边蜂鸣,听得贺黑子的声音似乎有些远:“东明你听――好像别的地方又有杀声,莫非是大军前来了?”
裴东明使劲摇摇头,振奋精神去听,果然顺着风声似乎能听到南夏军的喊声,“这么说这会蛮军停下来,是因为南城门在攻城?”
贺黑子猜测:“是不是左老将军带人杀了过来?”
他猜测的没错。
左迁父子在香末山下歼了那批出城迷惑响水军的北漠军,大军到得响水城下,为了营救城里的五千军士,不惜损兵折将强攻响水城。
南城门迎来了大夏军,阿不通分-身乏术,一时倒教裴东明与贺黑子喘了口气。
到得此时,裴东明忽的冒出一句:“黑子,说不定我们还真能结成儿女亲家呢。不过要是我家娘子生个儿子,大概就不成了。”他回头去望,此刻他们正好身处他家巷子口,往日每到了休假,他走到这里的时候,心头都会暖意融融,如今回望,仿佛成亲以后的这一段日子都是偷来,美好的不似真的。
那时候,他尚不知道,那孩子不及降临人世,便已经夭折。
他与贺黑子低头商议一番,贺黑子向来只会听令拼杀,调派人员却不是强项,当下听从他的计策,南城门有阿不通及数万军士,这五百人折杀回去都不及填北漠军的牙缝,倒不如趁着北城门防备松懈,索性从北城门突围。
等到阿不通得到战报,那五百响水军拼死从北城门冲杀了出去,逃出生天,不由气冲斗牛,着令五千军士追杀而去。
其实出得城外,那五百儿郎已剩得两百多,裴东明索性教五十人编成一队,五队朝五个方向奔逃,等到那五千蛮军追出城外,戈壁茫茫,积雪残光,领头的将这五千军士胡乱分成三队去追,倒教两队人马得隙逃跑。
最后裴东明到底有无逃出,贺黑子委实不知。
连存饮尽了杯中的茶水,说得这半刻,口舌都干了,望着床上面色苍白的书香安慰到,“依着黑子所说,大半夜的那些蛮军追出去,他们那队被追了两日,借着地势,最后也有十来人活命,倒将追过去的一千多蛮军给杀了。黑子回来之后,老将军已经着人出城去寻找了,你且安下心来好生将养着。”
书香着人去请他,连存本就对规矩向来漠视,索性进了月房,将贺黑子那听来的消息一一告之书香,又亲看了她几眼,见她虽然病弱憔悴,但精神头并未垮,听着他讲这些,她两颊倒泛起潮红,轻声自语:“说不准过得两日……他就回来了呢。”
雁儿一早回去照看儿子去了。这几日她也两边跑,还要照看幼子,早累到不行。唯有郭大嫂子日夜照料,此刻听得这话,向来不信神佛的人都念了一声阿弥跎佛:“这可是好消息,东明兄弟过得几日定然回转。”
茫茫戈壁深处的湄水河边,积雪将草地盖的严严实实,又教湄水河结了一层厚冰。河边的一户老牧人清早起来,出了毡房,从草垛旁边掏了两抱干草,向旁边栅栏与土坯围起来的羊圈里投了些干草,又提了棒子与木桶去凿冰取水。
他年纪老大,鬓角花白,脸上沟壑丛生,才提着棒子一捶捶去凿昨日取过水的冰洞,耳边已听得铁蹄声声,手中棒子顿时停了下来,整个人显出一种被生活压迫的艰辛无奈,朝毡房里喊:“玛萦,快将吃食藏起来。”
他家的羊圈里,也只有五只瘦弱的羊儿。
从毡房里出来一位老阿妈,年纪苍老到与玛萦这个名字毫不相衬,脸上带着一种惶然,冻裂了口子的手在皮袄上擦了又擦,“这可怎么办的好?他……”
老牧人这才想起来,自家房里还养着一个人,只因那人大多数时候昏昏沉沉的躺着,若非喂水喂饭擦身换药的时候,他忙起来都想不起家里还多养着一个人。
不等老牧人想出法子来,便有一队人马疾驰了过来,乌压压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当先的年轻男子形容俊美,下马来问老牧人北漠王庭的方向。
老牧人看着这队人马的服色与北漠军截然不同,口音也不同,小心指明了去王庭的方向,听得那年轻男子身后不远处一名中年男子粗嘎着嗓子叫:“燕檀,还有多远?”
大夏军从不曾到过北漠王庭,一入戈壁几乎迷路,偏戈壁乏人居住,绕了好几日总算找碰上了这老牧人。
“郭大哥你急着回家过年?”燕檀向老牧人告辞,翻身上马,回头打趣了老郭头一句,眨眼间大军已经向着草原深入而去。
只等这队人马走了之后,老牧人才长吁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
老阿妈提着奶桶去羊圈里挤奶,“你管他们是什么人,只要不来抢我们的吃食就好。帐里这个人昨晚又烧了起来,吃过饭你还是再去采些草药回来?”
老牧人大声应着,又一下下去凿那个冰洞,如常过日子。
昏暗的毡帐里,静静躺着的年轻男子缓缓被大军的铁蹄声惊醒,缓缓睁开了眼睛,瞧了一眼都有些熟悉的房顶,挪动了一下腿,只觉疼的钻心,索性又往被子里偎了偎,无奈的嘟嚷:“照这个样子,恐怕等香儿生下孩子我都回不去……”
按着时辰算,恐怕还未到早饭时候,他吃力的挪了一□子,稍稍移动了半寸,让僵硬的身子略动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个回笼觉。
回笼觉对他来说,向来是个奢侈的想头,如今倒有大把时间来享受这时光。
这一年的新年里,响水城里鞭炮齐放,重新回来的人们衣食缺乏,但只因解了兵患,朝廷大军又前去戈壁草原攻打北漠王庭,心头都不由松了一口气,活下来的人们又都开始了如常过日子。
郭大嫂子这些日子已经在自家窖里取了好几次米菜,被书香催了好几次,这日带着小铁跟小妞子去书香家菜窖里取些吃食,扫开积雪,揭开菜窖盖子,顿时一股恶臭迎面而来,倒像是谁家久未清理的茅坑。
小妞子已经大叫了起来:“娘,香香姨家的菜窖里都臭了……”
“婶子,我下去瞧瞧?”小铁已经准备往下跳。
郭大嫂子一把将他揽住,“你先别下去,点个火把来。”
小铁跑出去一会,从街上铺子里借了个火把过来,郭大嫂子打了火石,将火把点着,朝着菜窖下面照下去。这菜窖挖的时候是直直挖下去,又朝着旁边横向掏了一个洞,火把也只能照到洞口朝下的方寸之地。
一个人影一闪,郭大嫂已是厉声喝道:“谁在里面?还不滚出来?”
菜窖里悄无声息。
郭大嫂子又叫道:“再不出声,我便要烧了柴往下扔了,点了这菜窖。”
这菜窖当初是郭大嫂子挖的,只有这一个出口,若是点了柴火丢下去,窖里如果有人,大概会被烧死。况战后未久,万一是蛮兵藏匿于此,不得不防,
过得一会,一个人影蹭了过来,蓬头垢面,低低道:“大嫂子,是我。”听声音是个女人。
郭大嫂子一向甚有威严,在这城中叫她大嫂子的不知凡几,这声音她听着又甚是陌生,她又是个急性子,已喝道:“你是谁?抬起头来。”
窖里的人缓缓抬起头来,虽然满面污垢,但瞧得出来正是怀香。
作者有话要说:
自贺黑子回来,他们夫妇便另选了一间营房,一家三口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