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越发澎湃了起来。
乌云盖顶,昏昏暗暗映成了黄昏时才有的天色;雨水洋洋洒洒、倾盆而下,剑纹烙印在土地上,其上残留的余火任凭凡俗雨水怎么也浇不熄。
火舞剑上的烈火愈燃愈烈,雨水一旦靠近剑身就须臾间蒸腾成了雾蒙蒙的水汽。
炎无绝拄剑在地,身形微倚,一身重量尽倾在斜插入地的火舞剑上。
他看似三两个回合就轻易灭杀了几十个黑衣人,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能在一帮训练有素的出世境好手围攻下还腾出功夫绘阵,已是耗费了大量心力,再加上时刻不停地用法力化解黑衣人吴钩上涂抹的毒素,浑身气力已十去八九,再难有余力应对一旁虎视眈眈的‘千冶大师’和‘弟子’。
炎无绝终究只是道悟境初期,境界尚且不太稳固,他掂量着,即便是拼着境界跌落的风险,也充其量拼死二人中的一个。
‘莫非我今日当真要死这儿了?’
‘我若死了,师妹怎么办!’
想到还体虚乏弱躺在床榻上的兰洛师妹,炎无绝一咬牙,他不是没有办法破局,只是这个办法太过凶险,也太过赌命,但此情此景,必须赌上一把了!
……
若干年前的蜀山剑心峰有过一场对话。
那时的炎无绝还是个骄横自傲的少年,不知天高地厚,享受着师兄妹的追捧与冠盖蜀山的荣光。
司徒亮也收敛起一身耀眼的锋芒、语重心长地教导每一位弟子。
“无绝,你可知世上剑法有千万种,为何唯有蜀山敢自称剑门?”
“因为蜀山有祁虚祖师爷!”
“的确,你说的没错,不过为师要跟你说的,才是蜀山真正强大的秘密!”
“剑者,百兵之首,双刃,又被称作百兵之君。”
“武者推崇剑技,修者追求剑气,前者方寸间无敌,后者可御剑千里,气技之争古来久矣。”
“我蜀山博采两家之长,融为一炉,谓之‘剑法’,法者师天地自然,纳五行阴阳,不论是方寸亦或是千里,皆可以一敌众,腾挪无敌。”
“可师傅,我没觉得平日里练的剑法有那么大威力?”
“痴儿,你平日里练的哪叫剑法,那只是剑技罢了。”
“真正的剑法得靠你自己悟,等你入世了,下山走上一遭,就明白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法,你五行属火,修炼的又是火属剑技,未来悟出的剑法定与火有关。”
“可师傅,我想学您的剑法,就是那招蜀山传言无人能够掌握的五行剑阵!”
“好高骛远!”
“每个人要走的路都是不同的,你走不了我的路!”
“师傅——”
“此事休得再说!”
……
炎无绝仰起头,任凭雨水滴落进眼底。
‘师傅,剑法弟子已经悟得一招,是剑阵,虽说粗劣了点,威力还算不差,第一回用就斩了数十颗大好人头。’
‘不过弟子心心念念的仍是您的五行剑阵,也日日夜夜钻研了好久,今日生死关头,勉强一试,若是成了,弟子也敢说能跟您走同一条路,若是不成,死路也不算难走。’
‘您说过,蜀山剑客何惧一战。’
‘您且看看,我这一剑,可还入得了您的眼——’
想及这儿,炎无绝闭上了眼,寂静心神。
他摹仿司徒亮的五行剑阵有数十次,每每都功亏一篑;他知道,他不是师傅,师傅有五把剑,师傅能看清楚天地间的五行阴阳,可他不能,除了赤红色的火,他看不见别的。
但这回。
他听见了,他听见雨水滴落在地,在水洼,在院子角落的杂草,在院墙上的青瓦,在剑身,在人的皮肤;他听见大作的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也感受到衣袂被吹得飒飒作响;他冥冥中像是看见了游离于虚空中的风火雷电,近得仿佛触手可及。
于是,他伸出手,轻轻地触碰他最是熟悉的火苗,火苗感受到了他的碰触,微微发抖,继而好奇、继而亲近地缠上他的指尖。
他喜欢这种感觉,又试着去触碰风、触碰雷、触碰电,风缭绕地没入火苗,雷在怒吼,电在闪烁,小火苗逐渐壮大,渐渐地有手掌大小,虚脱在掌上像一颗朱红色的宝珠;雷与电依附其上,宝珠上随即浮现起蓝紫色的花纹。
炎无绝闭着眼,他不知道在他触碰风火雷电时,剑随心动,火舞剑自御而起,穿梭在疾厉的狂风暴雨中,高飞于天,没入乌云。
剑随心动,火借风势,风借雨势,雨借天势。
于是就在这一刹那,雷声大作,天降紫电,不偏不倚地劈落在这不大不小的民宅院子里,笼罩在民宅上的阵宗法宝顷刻分崩离析,草木枯衰,‘千冶大师’与‘弟子’本是见炎无绝气力殆尽,改变主意,打算擒下活口,谁料眼睛一闭一睁的功夫,战局就斗转星移,他们二人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紫电劈作飞灰。
“当啷——”
‘千冶大师’化作飞灰,身死的地方掉落下一块令牌,焦黑颜色。
炎无绝再睁开眼,场中就只剩下了他一人。
这一曲孤勇悲歌,是他活到了最后。
“师傅,我这一剑,孤剑成阵!”
“唤名‘雷火’,您可还满意?”
炎无绝笑了,笑得开怀,笑得像个吃到糖果的孩子。
蜀山下山弟子四人,他天资比不过苏灿,体质比不过上官寒霄,灵性比不过兰络,但唯有贪心二字,是他不输于人的资本。
说是贪心,实为好学,他向来信奉达者为师,年少时败于苏灿之手,他不以为耻,反倒是欲拜苏灿为师,学得剑之君主的意境;后来他想学得五行剑阵,于是费劲心力,日夜摹仿,终于在今日生死关头有所领会。
笑不过三息,炎无绝回想起前来这个据点的目的,观天色已晚,怕是再耽搁一会定要错过品酒鉴,于是唤剑入鞘,火舞剑从极高空归落,须臾间就没入了剑鞘。
炎无绝加急脚步,赶忙往据点内部走去,想探探这个据点里还遗留什么宝物。
途径‘千冶大师’的尸灰旁,炎无绝注意到了那块焦黑令牌,心知通过这块令牌能得知敌人的身份,于是捡起来察看,但奈何令牌焦黑得面目全非,除非找到对此精研颇深的专业人士根据令牌的质地、花纹进行判断,否则炎无绝拿着这块令牌等同于鸡肋。
将令牌收入洞天法宝,炎无绝走进据点内部,刚一入据点内部,就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凝稠地挥之不散。
“这是?”炎无绝沉吟,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大变,步伐更是快了几分。
顺着墙道往里走,约莫三十息的功夫,终是走到了一个大厅。
大厅正中央叠放着几十具尸身,赤身裸体,脖间有锐器造成的巨大创痕,伤口翻出的血肉发黑,隐隐有淡绿色,几十具尸身均是一击毙命,可以看得出来这些人遇袭得相当突然,并且来敌实力强悍,他们全无还手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