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傍晚。</p>
散布于十里洋场的江家响子，在炮头赵国砚的指示下，分成若干小队，如蜂群还巢般纠集汇合起来。</p>
时隔多日，江连横终于再次现身沪上。</p>
只不过，其行踪格外低调谨慎：离开德商洋宅，几人先行向西，去往美租界边缘地带，绕城区兜了一大圈儿，随后才由华界县郊潜入法租界内。</p>
李国栋空闲出来的小院儿，成了江家在沪上的据点。</p>
这座旧式院子不大，位于法租界城区西南角，地段偏僻，原本也并不属于租界，只因法国佬越界筑路，这才归为洋人管辖，院子始终空闲却没卖，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等着拆迁增值呢。</p>
小院儿相当寒酸且破旧，满地狼藉，处处蒙尘，别说是电灯、电话了，就连张像样的床也没有。</p>
弟兄们辛苦归置了两天，才将将显出人住的样子。</p>
旋即，众人设水香、布暗哨、勘察周边地段，待到诸事妥善以后，才请东家江连横过来查验。</p>
小院儿地处租界边缘，出了门儿，奔南百八十步，就是华界县郊附近；往东要走小半天儿，方能抵达法租界繁华地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夜里阴气森森，像座鬼宅。</p>
对此，江连横倒是挺满意，临近小院儿时，四下打量几眼，更是直言不讳道：</p>
“鬼宅就对了，鬼宅才符合咱在沪上的调性。”</p>
赵国砚紧随其后，点点头说：“就是条件差了点，住得挤，干啥也不方便。”</p>
“谁说我要在这住了？”江连横反问。</p>
赵国砚一愣，忙问：“东家，你不在这住？”</p>
“不啊，我在这住。”江连横笑了笑说，“既在，也不在。”</p>
赵国砚这回听明白了。</p>
狡兔三窟！他们这群外乡人，跑到青帮的地盘儿上，无论任何地方，都谈不上绝对安全，而李国栋的这间小院儿，目前也只能作为江家的据点之一。</p>
说话间，几人穿过小院儿大门，缓步来到庭前，众弟兄立马出来相迎，恭敬拜见。</p>
在一声声“东家”的招呼下，江连横陆续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又在一声声“江老板”的问候中，认出几个曾经碰过面的胡匪，但一时间没法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姓名。</p>
赵国砚就在旁边逐一介绍，哪个是“穿山号子”的弟兄，哪个是“老盒子”的手下，哪个是“阎王李”的臂膀，江家的响子，自然全都一笔带过。</p>
江连横挨个儿见过胡匪，互相盘道了几句，这边称“辛苦”，那边称“应该”。</p>
多年线上的交情，众胡匪没有过多寒暄客套，只一句话：“江老板想插谁，跟哥几个吱一声就完了。”</p>
江连横只管让众人稍安勿躁，弟兄们此番远道而来，不动则已，动了，就必须刺刀见红，以免打草惊蛇。</p>
随后，便又在赵国砚等人的陪同下，清点了局底家当，查验了枪支弹药。</p>
零零总总，杂七杂八，简单整理了片刻，也没觉得过去多长时间，窗外的天色就已渐渐黯淡下来。</p>
便在这时，杨剌子忽然从院外走进来，低声传话道：“东家，斧头帮的王老九来了。”</p>
“来了几个人？”江连横问。</p>
“三个，算上王老九三个。”</p>
江连横点了点头，随即吩咐赵国砚等人将家伙收好，又叫众胡匪各自回屋，这才冲杨剌子说：“请九爷他们进来，客气点儿。”</p>
杨剌子应声退下。</p>
自打闸北刺杀案以来，江连横终于决定再次会见王老九，重新连横斧头帮，之所以拖到现在，就是为了观望斧头帮的反应。</p>
直到听闻三友会酒楼火并、十六铺码头风波以后，他才确信，至少王老九本人对刺杀案毫不知情。</p>
简单归置归置，江连横几人便陆续来到院心相迎。</p>
未几，就见王老九领着陈立宪和张峦两人，风风火火地走进小院儿。</p>
双方再次碰头，彼此嘘寒问暖，互相打听这些天的来龙去脉，凡此种种，自然不在话下。</p>
江连横只说是那晚船行半路，突然碰见几个青帮弟子设卡，于是就匆匆弃船而去，偷摸隐藏了起来。</p>
王老九知道江连横是疑心斧头帮出了内鬼，但却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满，毕竟人命攸关，如果双方调换身份，恐怕他也会忍不住起疑心，况且他本身就是不拘小节的性格，当下哈哈一笑，这事儿也就过去了。</p>
几人在院子里找了间空屋，有桌子没椅子，将就着各自落座，共同商讨对策。</p>
王老九屁股刚坐下来就说：“对了，江兄弟，你那个姓温的手下还在美租界医院呢，我的人一直在那附近望风，现在你没走，用不用想办法把他也接过来？”</p>
江连横思忖片刻，到底摆了摆手：“暂时还是算了吧，他在医院里，可能还更安全点，出来就未必了。”</p>
“那倒也是。”王老九左右打量几眼，“不过，这小院子位置挺偏，张小林他们怎么也找不到这边来。”</p>
江连横摇了摇头，却说：“那是因为我还没动，一旦我开始动起来，这地方就算再偏，也不保准安全，而且——”说着，他忽地略显迟疑，“怕的不是张小林派人来找，而是有人去告。”</p>
“兄弟，这回你放心，我借李国栋宅子这件事儿，算上我，总共也就五个人，除了立宪他们俩，就只有闻进华和黄显胜，他们都是我最信任的弟兄，要是再出什么乱子，我亲自清理门户。”</p>
王老九一边说，一边看向身边的陈立宪和张峦。</p>
两人立马挺起腰杆儿，当着众人的面儿，赌咒发誓，绝不吐露半点消息。</p>
江连横却随口补充道：“还有李国栋。”</p>
“对对对，怎么能把房东给忘了呢！”王老九笑着拍了拍脑袋，“不过，你不用担心李国栋，他在招商局的董事席位，还得靠我手底下这帮劳工支持呢，他卖我，那就等于卖自己。”</p>
江连横闷声点了点头，没有再去争论。</p>
毕竟这么多人，除非窝在山沟沟里，否则只要在市井里晃荡，就不可能完全瞒天过海，只能尽力缩小知情者的范围。</p>
王老九接着说：“而且，上次怪我疏忽大意，这次也不需要江兄弟再动手了，你们只管在这好好休整，报仇的事，交给我就行，我已经派人查过了，火车站动手那几个，都是张小林的门生。”</p>
然而，江连横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九哥，报仇的事儿，我不能袖手旁观，否则等我死了那天，实在没脸下去找雁声叙旧。”</p>
话音刚落，李正西当即表态：“哥，别人我不管，杀老刘那几个人，你让我去办。”</p>
江连横应声点点头，旋即又说：“九哥，我知道你们斧头帮人多势众，但真正打起来，能有多少敢玩儿命的？老弟说话难听，可理儿就是这么个理儿，黄麻皮号称有三千门生，你觉得真正能打的有多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