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的事情，九爷不用担心。”</p>
江连横轻轻摩挲着桌面，语气轻松随意。</p>
“衙门口的官老爷就算再黑，横竖他也开不出天价，我带着钞票，你拿着板斧，还怕这生意谈不下来么？”</p>
此时，窗外的阳光斜刺进来，光斑在王老九的眼镜片上微微摇晃。</p>
他蠕动两下嘴唇，看上去有点犹疑，反复斟酌了片刻，忽然开口问：“江先生真能这么慷慨？”</p>
“说到做到，咱们可都是站着撒尿的人，犯不着再问这种屁话。”江连横似乎有些不满，“难不成，我费老半天劲找到九爷，就是为了在你面前装回大款？有这个必要么？”</p>
王老九点了点头，目光却在杯盘间来回游移，显然并未因此而打消疑虑。</p>
沉吟半晌，他才抬起眼皮，问：“既然你们这么有钱，完全可以买通‘三大亨’的关系，为什么非得帮我？”</p>
“诶，我又没说白帮你的忙。”江连横笑着说，“我出这么多钱，要是不提几个要求，你心里能踏实么？”</p>
“这就对了，你们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听听。”</p>
王老九重新将椅子靠近茶桌。</p>
江连横喝了两口茶，润了润嗓子，旋即将自己的要求和盘托出。</p>
首先，王老九在拿到码头经营权以后，要保证从奉天运抵沪上的货物安全。</p>
其次，江家不要求分红，只要求王老九在码头上给江家人留个职位，职位不必多高，甚至可以没有实权，但必须保证不能被排除在外。</p>
最后，如果王老九未来势力做大，涉及到货栈、火轮、车行、工厂等等行当，也要给江家人留个位置。</p>
“我的要求很简单，就看九爷能不能接受了。”</p>
说罢，江连横便把是否合作的决定权交给了对方。</p>
王老九仔细听后，面朝窗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叹道：“江先生，你看起来不像個生意人，倒像是个到处买卖消息的‘包打听’。”</p>
“你怎么想都无所谓，我只关心伱愿不愿意跟我合作。”</p>
江连横知道，若想借用王老九的势力在沪上安插耳目，就不可能完全掩藏真实意图，于是索性干脆把话挑明，只把幕后的张大帅隐藏起来。</p>
“九爷，现在世道这么乱，消息就是一切！谁的消息灵通，谁就能发财；谁的消息灵通，谁就能活命！”</p>
王老九对此并不否认，甚至毫不关心。</p>
事实上，十里洋场中的“包打听”数不胜数，这行当本身就是一门生意，所有人都早已见惯不怪了。</p>
见王老九迟迟没有回话，江连横不禁心头一悬，连忙试探着问：“九爷难道有什么顾虑？”</p>
“没什么顾虑。”王老九冷哼说道，“这种事情，有我没我都一样，想打听消息，怎么都能打听到，无非是有个落脚点，方便办事罢了，只不过我个人不想掺和。”</p>
“那没问题，九爷只管给我个容身的地方，其他事儿用不着你操心。”江连横暗自松了口气，“那咱们……就算达成合作了？”</p>
没想到，王老九却摇了摇头：“条件我接受，但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p>
“还有什么问题？”刘雁声和温廷阁都有些困惑。</p>
王老九重申道：“你们拿着这些钱去找‘三大亨’，照样能把事情办下来，为什么非得来找我？”</p>
这一次，江连横的回答直接了当。</p>
“九爷，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看他们‘三大亨’不顺眼，尤其是那个张小林！”</p>
此话一出，王老九原本紧绷的脸色，终于显出几分笑意。</p>
“哈哈哈，这就对了，兄弟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p>
王老九的神情突然格外亢奋，当下大手一挥，却道：“你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哪还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我早就答应你了！”</p>
江连横等人顿时愕然。</p>
敢情王老九刚才犹犹豫豫了半天，根本不是在权衡利弊，而是在试探双方是否意气相投。</p>
这是个感性大于理性之人。</p>
却见他猛一拍桌面，浑然不顾茶楼内的无数双耳目，朗声便道：“兄弟，我也早就看不惯他们那帮狗屁‘三大亨’了，欺行霸市，嚣张跋扈，算什么东西，这沪上十里洋场，不能什么事儿都由他们三个人说了算！”</p>
江连横环顾四周，低声问：“这么说的话，九爷愿意跟咱们连旗了？”</p>
“什么九爷八爷的，大家都是兄弟！”王老九冷哼道，“不就是那个张小林么，兄弟只要愿意帮忙出钱，明天我就带人去砸他的码头。”</p>
江连横公事办完，也该跟“三大亨”了了私怨了。</p>
“九哥别着急，我得先问问，那个张小林到底有多少码头，哪个码头生意最好，咱们也方便有的放矢。”</p>
王老九却说：“兄弟，那‘三大亨’现在，早就不指着码头吃饭了，他们是做土货生意的，各个码头的生意，早就已经分给手下的门生了，他们只管到时候分红抽水。”</p>
“打蛇打七寸，我要的不是他的生意，而是他的脸面，九哥能明白我的意思不？”江连横问。</p>
王老九思忖片刻，旋即提议道：“我知道靠近董家渡那一代，有三座码头生意不错，那边的经理叫楼静远，是张啸林的妻侄儿，也是杜镛的门生，要杀他们‘三大亨’的威风，最适合在那边动手。正好那小子跟我们同乡会也有点过节，江兄弟觉得怎么样？”</p>
“既然有目标的话，最好还是先抽空过去看看再说。”</p>
“那就别再等了，咱们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就现在，哥几个跟我走一趟？”</p>
江连横三人相视一眼，随即站起身，笑呵呵地说：“那就麻烦九哥前头带路吧！”</p>
说罢，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走下楼梯，离开老城厢的春风得意楼。</p>
走到街市面上，弄堂巷口的行人来来往往，一派热闹氛围。</p>
王老九支开同乡会的人，只带上两个心腹弟兄，朝着江水西岸匆匆而去。</p>
他个头不高，但动作灵巧，身形左躲右闪，脚下健步如飞。</p>
江连横跟在后头，觉得此人太过意气用事，难免有点不放心，便若无其事地趁机提起倒清往事来。</p>
“九哥，我听线上的人说，你以前还是盟会的成员？”</p>
“哦，是有这么回事，但那些都是老黄历了。”王老九对过去的经历并不避讳，只是有些唏嘘，“清廷倒台以后，盟会改来改去，死的死、散的散，早就跟以前不一样了。”</p>
“那倒是，皇上没了，也不知道该打谁，只能互相斗来斗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