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关大街,纵横保险公司,顶层办公室内。</p>
雪茄的烟幕缓缓散去,江连横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p>
眼下,他正端坐在扶手椅上,仔细聆听来访者的委托,并时不时地点点头,表示尊重;身后的百叶窗紧闭,室内的光线因而显得有些昏暗。</p>
除他本人以外,办公桌旁还站着一个年轻人——方言,小伙子如今是江连横身边最得力的秘书,平时帮他规划日程安排、妥善公司琐事、并在必要时担任翻译。</p>
王正南和李正西则坐在右侧的棕色皮质沙发上,随时待命。</p>
通常情况下,江连横就在这间办公室内,处理、调停、解决奉天线上的种种纷争,俨然已是一言千钧的江湖话事人做派。</p>
当然,如今江家势大,前来登门“告帮”求助之人,也早已不再仅仅局限于线上的合字了。</p>
此时此刻,江连横面前,便坐着一个高鼻深目的洋鬼子。</p>
来人名叫魏尔森,英国佬,四十出头,腆着个大肚子,满脑肥肠,一头金发支楞巴翘,好像永远也梳不熨帖,说话时呼哧带喘,让人不禁担心他会不会随时背过气去。</p>
别看他这副德性,来头却着实不小。</p>
魏尔森是小西边城门外“英美烟草公司”的厂区经理。</p>
一听职业,江连横便大致猜到了这洋鬼子究竟所谓何来。</p>
“昨天的昨天,”魏尔森操着一口十分蹩脚的汉语道,“我们的工厂死了一个华工,突然死了,没有任何征兆。我想,很可能是他的心脏有什么问题。总而言之,他的死,跟我们‘英美烟草公司’是没有任何关系的,那只是他個人的问题……”</p>
话还没说完,江连横便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p>
“魏经理,我不关心那个华工是咋死的,你来找我有啥事儿,直说就行。”</p>
魏尔森点点头,旋即将肥硕的身躯靠在椅背上,抬起下巴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发现工厂里有几个华工,好像准备借题发挥,影响我们的生产进度。”</p>
“你是说叫歇?”</p>
“对,所以我们希望,江先生可以帮忙出面解决一下。”</p>
江连横笑了笑,问:“你们既然都已经把人查出来了,还来找我干啥,直接把他们开除不就得了?”</p>
魏尔森听了连连摇头:“我们担心过激的处理,会起到相反的作用。事实上,据我了解,他们最近一直都在准备。他们想要提升工资,简直是荒谬!我们明明已经很慷慨了!只是,目前看来,这次华工意外死亡,很可能会成为大规模叫歇的导火索。”</p>
江连横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p>
魏尔森接着说:“江先生,我们知道很多工头都听你的话,所以希望你能帮忙解决一下。当然,我们会给你提供相应的报酬,你可以开个价。”</p>
“整不了。”</p>
“什么意思?”</p>
“这事儿我没法解决。”江连横无奈地摇了摇头,“魏经理,我确实认识不少把头儿,但问题在于,现在就连那些把头儿,他们也都觉得工钱太少,我不能因为你们一家,就把他们全都得罪了吧?”</p>
“哦,康忙!”</p>
魏尔森闻言,当即摊开双手,转头看了一眼南风,接着又看向江连横,神情中略带三分不屑。</p>
“江先生,我知道伱是谁!得罪他们?别开玩笑了,那些工头什么都听你的,你一句话,这件事就解决了。你开个价吧?”</p>
江连横叹了口气,将指尖的雪茄搁在烟灰缸里,十指交叠,不声不响,如此思忖了好长一段时间,这才忽然提议道:</p>
“魏经理,要不这样吧,你们每个月给华工涨一块钱工资,我江连横可以向你保证,‘英美烟草公司’两年以内,不会发生任何叫歇运动。”</p>
“瓦特?”</p>
听了这话,魏尔森先是浑身一怔,愣神片刻,旋即又狐疑地打量起眼前这位奉天黑帮大亨,不由得喃喃嘀咕了几句:</p>
“江先生,您该不会真的是广义派主义的支持者吧?”</p>
“放心,我不是。”江连横笑了笑说,“我只信仰生存主义。”</p>
言罢,豪华办公室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p>
王正南和方言也跟着冷嘲似地笑了两声。</p>
江连横确实打算帮“英美烟草公司”的华工争取更高的薪资,但这无关于任何主义,而是纯粹出于对江家自身利益的考量。</p>
的确,江连横暗地里是奉天省府的“总把头儿”,省城各个工厂里的工头儿,大半都是江家的“帮外”。</p>
但这些年来,他早已明白了一个最粗浅的道理:纯粹的暴力威胁,注定无法长久;只有永恒的利益,才能百川归流,汇成一处。</p>
帮会存在的意义是什么?</p>
全在一个“帮”字!!!</p>
十几年前,在江连横还很年少的时候,五叔就曾经跟他说过——无“帮”不成“会”!</p>
无论是老洪门,还是安清帮,亦或是哥老会,天底下所有帮会在成立之初,“反清复明”也好,“替天行道”也罢,其实真正最原始的初衷,只有四个字——兄弟同心,互帮互助!</p>
绝大多数帮会在草创初期,都是底层百姓为了免受官商欺压,从而自发集结成社,再渐渐转变为欺压旁人——周而复始,永劫无间!</p>
帮会想要发展,保护伞不能少,根基却也不能断。</p>
如果江连横只是一味地讨好各大工厂老板,频繁打压各大把头儿,恐怕用不了多久,江家在奉天工人协会中的影响力,便将荡然无存。</p>
毕竟,收了华工的“保险费”,胳膊肘子也不能总往外拐。</p>
按关外江湖的规矩,无论是绿林胡匪,还是市井帮会,一律统称“家里的”,既然大伙儿都是家里的,心里便总该有点分寸。</p>
失去了在工人协会中的影响力,江家就将失去同东洋人、西洋人斡旋谈判的筹码。</p>
自打民国八年,也即新历1919年以后,只要不是白痴,社会各界都已经达成了一个基本共识——“叫歇”的力量不容小觑。</p>
当然,一味站在“把头儿”这边,对江家来说,也没有好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