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东，六爷住处。</p>
这里原本是“海老鸮”的秘宅，前些年历经翻修以后，如今已然成了一座相当精致的小院儿。</p>
关伟便在此地，被软禁了整整六年之久。</p>
时节刚出正月，天儿还有点冷。</p>
狗在打哈欠，鸡在闲溜达，院子里一派祥和安宁的氛围。</p>
忽然，一阵“滋啦滋啦”的唱片机声响，顺着窗棂缓缓飘荡出来。</p>
听那曲调，似乎是评戏，唱的自然都是些风月骚话：</p>
“叫声丈夫你莫要耍嘴！”</p>
“我要是耍嘴，我是个棒槌！”</p>
“我累了！”</p>
“先砸肩来，然后再砸腿。”</p>
“砸疼了！”</p>
“我噗，我噗，止不住地喘气儿，我一个劲儿的吹。”</p>
“我比那杨贵妃，你比谁……”</p>
屋内，关伟靠在炕头的柜子上，一边用手指敲打膝盖，一边随声哼唱道：“我比那唐明皇——尿的那泡水！”</p>
唱罢，他便自顾自地嘿嘿坏笑起来，悠哉悠哉，全无烦恼。</p>
关伟如今已经四十出头，体态有些发福，整个人的精气神却相当饱满。</p>
尽管早已不再有抛头露面的机会，但每天清早，他必定要精心梳洗一番，把自己捯饬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才肯罢休。</p>
“既然没死，那就得好好活着。”</p>
这是六爷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p>
他也的确如此照办，并全身心地投入到周而复始、一眼望得到尽头的软禁生活之中。</p>
留声机的唱针突然跳了起来，《贱骨头》的曲调便也随之戛然而止。</p>
关伟坐直了身子，朝窗外的院子里看了看，一时兴起，便冲着外屋地大喊了两声。</p>
“翠儿，翠儿！”</p>
“干啥？”</p>
门外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语气很不耐烦，似乎夹杂着几分责备的意味。</p>
关伟倒不介意，转身披了一件棉袄，继续扯开嗓门大喊：“今儿外头天气不错，扶六爷上院子里溜达溜达。这人呐，不能闲着，隔三差五就得活动活动。”</p>
“大冷的天儿，溜达什么呀，一天天的，净给我找事儿！”</p>
人随声至，却见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从门口闪身进来，嘴里埋怨着走到炕边，蹲下身子，给关伟穿上鞋子，随即又把立在炕边的一副拐递了过去。</p>
“想一出是一出，就没個消停的时候。”姑娘没好气地呵斥道。</p>
关伟笑着接拐，将其拄在腋下，旋即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刚要迈步往前走，脚下却突然一个趔趄，迎面便朝着姑娘的身上扑了过去，双手环腰，在其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p>
“唉，你瞅瞅，我这腿脚还是不灵啊！”关伟哀声长叹，却掩盖不住窃喜的神色。</p>
小翠不慌不忙，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当下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老不正经的，赶紧起开！”</p>
嘴上这么说，姑娘实际上却并没有反抗。</p>
从江家把她买下，并派她来这里伺候六爷那一刻起，她便早已心知肚明，自己同时兼顾着这份“差事”。</p>
毕竟，每月十五块现大洋的饷钱可不是白来的，六爷的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而她之所以敢对六爷出言不逊，也正是源于这样一层关系。</p>
等到六爷过足了瘾，两人方才来到院子里遛弯儿。</p>
关伟虽然早已半残，但在经过一番精心疗愈过后，却也能在旁人的搀扶下，拄着一副拐，勉勉强强地挪蹭几步。</p>
赶上天气暖和的时候，小翠偶尔会把小院儿敞开，在门口支个马扎，让六爷坐在上面，朝着空荡荡的胡同里卖呆儿。</p>
今日天清气爽，心情便也跟着开阔起来。</p>
不料，两人在院子里刚走了一圈儿，竟突然听见了敲门的声响。</p>
“咚咚咚！”</p>
闻声，两人俱是一愣。</p>
互相看了看，关伟忽然问小翠：“今天是你发饷的日子么？”</p>
小翠茫然地摇了摇头：“不是啊，还早着呢。”</p>
“咚咚咚！”</p>
敲门声再次响起。</p>
小翠这才把关伟搀到墙边靠着，随即快步赶过去应门。</p>
轻轻拽开两扇门板，却见一个肤色黝黑，个头挺高的年轻人立在门外。</p>
“你是……”</p>
小翠皱起眉头，似乎对来人有点印象，却又因为长时间没有再见的缘故，显得有些迟疑。</p>
“东风。”来人道。</p>
“啊，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小翠总算松了口气，“你和赵大哥都有两三年没来了，我一下子没认出来。”</p>
张正东解释道：“家里比较忙，这边不是没啥事儿么？要是有事儿的话，你去敲斜对面那间房，那户是家里的‘响子’。”</p>
“嗯，这个我知道。”</p>
小翠点了点头。她知道遇到什么事，该找什么人。</p>
眼见周围没什么异样，张正东便说明来意：“家里大嫂派我过来，给六爷送点东西。”</p>
小翠这才将院门彻底敞开，侧身恭迎道：“好，那……那你快请进吧。”</p>
“翠儿，谁来了？”</p>
关伟听见动静，心里着急，当下便踮脚抻脖，朝着小院儿门口张望。</p>
见东风走进来，他的两只眼睛便瞬间亮了起来。</p>
“诶？这老弟伱不是……你是不是排老大那个？小东风？”</p>
张正东迎面而来，微微点头道：“六爷。”</p>
闻言，关伟立时心头一喜，激动得甚至有些颤抖，急忙忙地拖着两只脚，迎上前来，半道差点摔了个狗吃屎，吓得小翠连忙凑过来搀扶。</p>
“嗬，还真是你呀！”</p>
关伟将东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不禁万分感慨道：“好家伙，真是岁月不饶人呐！你现在瞅着比以前壮实多了呀，今年多大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