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西,南铁图书馆。</p>
八月的阳光格外明媚,但会议室背南面北,屋内光线昏暗,气氛也因而显得有些压抑。</p>
窗外虫鸣鸟啭,叫得人心更慌。</p>
长桌两侧,十来个小东洋齐聚于此。</p>
人数虽然不多,但却形形色色,鱼龙混杂。</p>
其中有守备队的下层军官,有黑龙会成员,有大陆浪人,有财阀代表……</p>
宫田龙二当然也身在其中。</p>
此刻,他和在场大多数人一样,面色阴沉,郁郁寡欢,颇有种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怅然。</p>
只有主位上那两个小东洋的神情,看上去还算淡定自若。</p>
柴四郎和滨田大佐。</p>
两人分别供职于外务省和参谋本部,此次受东洋内阁的委派,以特使的身份来到奉天。</p>
简单几句开场白后,柴四郎向众人转达了帝国的最新指示。</p>
“蒙匪马队节节败退,现在已经退到四平附近,被奉张部队所包围——败局已定。内阁现已作出明确指令:正式解散‘满蒙举事团’!”</p>
众人闻言,顿感落寞。</p>
宫田龙二更是眼前一黑,心情立时跌落谷底。</p>
近两年以来,他差不多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满洲计划”上,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换做是谁,都难免灰心丧气。</p>
“满蒙举事团”正式解散,意味着他们日后再有任何越界举动,都将被视作“个人行为”。</p>
失去帝国这座靠山,宗社党的复国计划也绝无可能实现。</p>
见众人闷不吭声,滨田大佐便清了清嗓子,简单宽慰了几句。</p>
“当然,‘满洲计划’并非彻底放弃。只是内阁认为时机还不成熟,眼下还需要以缓进为主。各位不必灰心,关东都督府正在尽力保护蒙匪首领的安全,我们未来还有机会。”</p>
柴四郎点点头,补充道:“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拉拢段氏掌权,进而扩大帝国在远东的影响……”</p>
宫田龙二没兴趣再听这些套话。</p>
他在满洲的事业已经结束了,调查部理事的工作交接也早已完成。</p>
如今,对他而言,最现实且最迫切的事,就是尽快回国,试试能不能在参谋本部谋求个一官半职。</p>
会议结束以后。</p>
宫田龙二当即给大和旅馆打去电话,预订了房间,去火车站买好车票,随后又雇了几個华人劳工打点行李,凭借南铁的关系,将行李搬到火车,先行一步送去旅大港口。</p>
翌日清晨。</p>
作为一名合格的情报人员,宫田龙二在离开宿舍以前,特意检查了一遍屋内遗留的残稿废纸。</p>
该交的交,该烧的烧。</p>
等到忙完了这一切,他才提着行李箱,缓步走到床边,俯身拾起柜子上那枚铜头子弹。</p>
宫田龙二将其捏在指尖,转了两圈儿,仔细看了看。</p>
金灿灿的弹头上倒映出他自己的脸。</p>
“嗤——”</p>
宫田龙二耸耸肩,不屑的笑声从齿间挤出来。</p>
这铜头子弹寄过来,已经将近一年的时间了,而他仍旧安然无恙。</p>
“狐假虎威的支那人!”</p>
他戏谑地嘀咕了一声,旋即将子弹揣进怀里,戴上礼帽,提上行李箱,推门而出。</p>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p>
尽管宫田龙二根本不相信江家敢在附属地行凶作案,但当他走进火车站时,还是不自觉地感到后脊阵阵发凉。</p>
回头看去,候车室内人声喧嚣,旅客穿梭,一片寻常且繁忙的景象。</p>
宫田龙二嘟囔了一声,随即缓步走进站台。</p>
直到火车驶进月台,不安的感觉仍旧没有消失。</p>
然而,始终没有任何怪事发生。</p>
他坐在头等舱的座椅上,窗外的景色倏然而过,并于黄昏时分,平安抵达达里尼。</p>
入住大和宾馆,整整一夜,还是没有发生任何意外。</p>
宫田龙二空悬着的心,也随之渐渐沉了下来。</p>
“呵,自己吓自己,不过是疑神疑鬼罢了!”</p>
他自我宽慰了几句,旋即便去港口,资讯开往东洋的客轮班次和票价。</p>
三天后,他带上所有行李,准备登船离开满洲。</p>
…………</p>
时值正午,风和日丽。</p>
海面上波光粼粼,水鸟在头顶鸣啭盘旋。</p>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汽笛声,一艘远洋渡轮缓缓靠近港口。</p>
彩旗飘扬,码头上早已乱得不能再乱,到处都挤满了行将登船的乘客,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送行亲友。</p>
耳边尽是依依不舍的道别。</p>
这似乎是一艘满载留洋生的渡轮。</p>
码头不远处,许多十八九岁的青年蜂拥过来,个个面容稚嫩,梳着油光锃亮的小分头,身穿或大或小、不甚合体的洋装。</p>
神情之中,一半是茫然,一半是憧憬。</p>
父母亲友手里拿着行李,急慌慌地跟在后头。</p>
等到了码头上,即将登船分别的时候,他们却又蓦地停下脚步,三五成群地聚在那里,互相看看,竟有些哑然了。</p>
父亲伸出手,重重地拍在青年的肩膀上。</p>
“儿子,努力用功,勿忘国耻!”</p>
青年点点头,用率真的笑容承接这份沉重。</p>
结果刚要应声,母亲便叽叽喳喳地挤过来,叫嚷着说:“哎呀!行了吧你,国家没你儿子也照样转!”</p>
说着,她便转过头,将随身的包裹塞进青年怀里。</p>
“儿啊,苹果带着,留在船上吃,到地方给家里写信,别心疼钱,该花就花!”</p>
青年接过包裹,回身看了看渡轮,转头道:“妈,我得走了。”</p>
母亲立时哭出了声,手捧青年的脸,上上下下看了一个遍,越看哭得越凶。</p>
父亲连忙将其拽到身边,瞪眼训斥道:“完蛋的玩意儿,哭啥!净在这丢人,又不是不回来了!儿子,你妈就这样,走吧走吧,别耽误了上船。”</p>
青年登上甲板,回头俯瞰,见父亲揉了揉眼睛,朝他挥手。</p>
这时候,他忽然发现父母身后走过去一个形迹可疑的人。</p>
那人身材不高,穿着一件黑色短打,独自经过送行的人群时,双臂始终环抱在胸前,不曾与人交谈,更不曾抬头看向甲板,而是目不斜视地走向头等舱的登船队伍。</p>
如果不是居高临下,他恐怕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此人的反常。</p>
不远处,宫田龙二正站在队伍里等候登船。</p>
头等舱的乘客不多,大多半都是东洋旅人,跟旁边的码头相比,显得宽绰轻松了不少。</p>
不过,从那边传来的吵闹声却丝毫未减。</p>
宫田龙二转头看去,情不自禁地皱起眉头,在心里暗骂:吵闹、混乱、没有纪律的民族!这里可是关东州!理应把所有华人驱逐出去!</p>
他不仅不相信共荣之类的说辞,甚至认为这种说辞多此一举。</p>
“满洲就应该由帝国统治!”</p>
宫田龙二忿忿不平地嘟囔了一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