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北的回答并不高明，直愣愣的，而且答非所问。</p>
好在，张老疙瘩是绿林出身，白手起家二十年，见惯了各路草莽，对这类虎头虎脑、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儿，心中早已见怪不怪。</p>
看着眼前的年轻卫兵，他非但没有怪罪，反倒在恍惚间忆起了过往的江湖岁月。</p>
老张当然明白赵正北的意思。他扶持江家的目的，就是为了在城中设立耳目，网罗消息，只是先前由于种种误会，才生出诸多不快。</p>
毕竟，于他而言，江家并非不可替代。</p>
他先前这样想，如今却改变了主意，因为江连横的表现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p>
于是，再多的不快，此刻也都随着“救主之功”而烟消云散了。</p>
只不过，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p>
张老疙瘩挥了挥手，命令道：“起来起来！这都啥年月了，还整这一出，没学过军礼啊？”</p>
赵正北只好站起身，板板正正地冲大帅敬了个军礼。</p>
“哎！这多精神，这才像个爷们儿！”张老疙瘩上下打量了两眼，旋即又问了一遍，“你叫啥名儿？”</p>
“报告大帅，我叫赵正北，讲武堂出来的。”</p>
张老疙瘩眼前一亮，接着又忽地皱起眉头，问：“你讲武堂出来的，咋就当了个大头兵啊？”</p>
赵正北有些尴尬地回道：“大帅，我入学晚，还没等念完，小鬼子那边整事儿，讲武堂就先散了。”</p>
闻言，张老疙瘩默默地点了点头。</p>
廿一条刚闹起来的时候，举国震荡，讲武堂就一直关到了现在，那时候，他还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奉天一把手。</p>
“嗯，瞅这样，讲武堂还是得继续搞！”张老疙瘩暗自呢喃了片刻，随后又对赵正北说，“你在这等我一会儿，待会儿再说！”</p>
言罢，老张便转过身子，重新回到将军署衙内。</p>
这时候，会议室内的奉军高层，正在就暗杀一事展开激烈的争论，多数人都主张跟小东洋的领事馆讨要说法，少数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等着张大帅表态，只有零星三两个人主张直接摆开阵势，跟小东洋开战。</p>
北大营的众将士，已经赶到奉天城西巡逻戒备起来。</p>
会议期间，东洋领事馆还特意打来电话，声明立场，表达“慰问”。</p>
张老疙瘩亲自接通电话，给了支持他的东洋文官集团吃了一记“定心丸”。</p>
不多时，巡警大队又传来消息：几名刺客的尸体已经被及时找到，验尸结果不出意外，死者生前长期穿着木屐，必是小东洋无疑。</p>
“肯定又是那帮宗社党和黑龙会搞的鬼！”</p>
众人忿忿不平地向大帅提议：“现在人赃并获，只要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一定能查出谁是主谋，小鬼子别想抵赖！”</p>
张老疙瘩沉吟许久，最后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拉倒吧！不查了！”</p>
“不查了？”众人倍感诧异，“帅爷，老汤都被炸伤了，还有好几個卫兵也都送去了医院，这事儿就这么拉倒了？”</p>
然而，张老疙瘩的态度却异常坚决：“光查个主谋有鸡毛用？办了一个主谋，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治标不治本！宗社党的势力一天不垮，咱老哥几个在奉天，就一天不得消停。”</p>
吴大舌头立马附和道：“还是帅爷看得长远！只有把宗社党的势力连根铲掉，让小鬼子没的选，咱哥们儿的位置才坐得踏实！”</p>
“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有人问。</p>
“不！”张老疙瘩吩咐道，“官方就不表态了，但是要让巡警局把验尸的结果在城里放出风去！”</p>
……</p>
会议一直持续到了午时以后，等到奉军高层陆续离开将军署，张老疙瘩才重新把赵正北叫到了办公室内。</p>
“小子，枪打得真他妈准呐！”老张笑着先扯了一句题外话。</p>
“还行！”赵正北跟着笑了笑。</p>
张老疙瘩忽然又说：“刚才比较忙，没工夫细问。嘶！我看你这意思，你好像早就知道今天有人要暗杀我？”</p>
“报告大帅，其实我也是到了附属地那边儿，才接到的消息。”赵正北连忙补充道，“最近这小一个月以来，我哥一直都在旅大帮大帅打探宗社党的情报，今天这事儿，就是家里告诉我的，幸好来得及时。”</p>
严格说来，这是一句假话。</p>
江连横的确在帮老张搜集宗社党的情报，但真正促使他只身犯险的，其实还是私仇。</p>
张老疙瘩点了点头，旋即又问：“那宗社党还有什么情报？”</p>
“这……”赵正北面露为难，“大帅，我当兵以后，跟家里的来往就少了，我哥还没回来，具体还有什么情报，我现在也不知道。”</p>
“这样啊！那你跟小江，是姑舅亲？”</p>
“不是。”赵正北挠了挠头，“其实我俩不是亲戚，但胜似亲戚！大帅，我从小就在街上要饭，是我哥和我嫂子拉扯我长大——”</p>
“你今天可是立了一件大功啊！”张老疙瘩突然打断道。</p>
“啊，但要是没有我哥的话，我也不知道今天这消息，还有我嫂子，没有我嫂子我闹鼠疫那年可能就死在外头了。”</p>
赵正北的言辞杂乱无章。除了在胡小妍面前嘴儿甜以外，他确实不擅长在任何外人面前点头哈腰，即便这个人是整个奉天省的最高军政长官也不例外。</p>
如果不是因为他知道，眼下只有自己能为江家挽狂澜于既倒，他根本不会说这么多话。</p>
张老疙瘩眉毛一扬，呵呵笑问：“咋了？我让人敲打敲打你哥，伱小子还担心上了？”</p>
赵正北愣了片刻，忽然拔直了腰杆儿，神情严肃地说：“我是大帅手下的兵，但我也是江家养大的人！报告大帅，我担心！”</p>
“哈哈哈哈哈！”</p>
张老疙瘩突然放声大笑，晃动着手腕指了指赵正北：“好小子！不忘本，是个带把儿的爷们儿！你今天确实立了一件大功，我也不赏你别的了，以后就当个营——”</p>
话到嘴边，老张却又迟疑着咽了回去。</p>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职务。他是盛武将军，是奉天的督军兼任巡按使。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混迹绿林的草莽了，要想成就霸业，用人要讲章法，否则便难以服众，更何况，枪打得准，只能说明是个好兵，却未必是个将才。</p>
“你以后就到卫兵团里当个连长吧！”</p>
可是，赵正北想听的不是夸奖，甚至也不是犒赏，他想听的是老张对江家的态度。</p>
“大帅，那我哥……”</p>
“你这小子，死脑筋！”张老疙瘩又气又笑，“给你放一天假，回去给你家里报个信儿，让你哥回奉天以后，马上过来见我。”说着，他又提醒道，“别来将军署，去我家找我！”</p>
赵正北的脸上终于浮现出笑容：“多谢大帅！多谢大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