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清和红马褂相谈甚欢，忽地回眸一笑，却笑得江连横心里发毛。</p>
许是被那红粉皮囊迷了心窍，他确实猜不出，这疯女人心里，到底在打什么算盘。</p>
赵国砚疑虑重重，不由得沉声提醒：“哥，咱别不是让别人借钩钓鱼了吧？”</p>
江连横把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咂了咂嘴：“是不是的，都已经到这步了，还能咋整？”</p>
有道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p>
兵行诡道，这世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p>
既要又要，最后只能一无所获。想要听风盗信，合该就得冒着走水的风险。</p>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江连横把玻璃杯放在桌台上，单手搭着赵国砚的肩膀说，“国砚，那个红马褂，今儿晚上就交给你了。等后半夜，我去会会那娘们儿。”</p>
“哥，咱别着了道儿了。”</p>
“不像，真要想坑我，就不会在这地方碰码了。”</p>
江连横环视熙熙攘攘的露天舞池，挑这种人多的地方碰头，估计对方先前并不了解他的底细。</p>
“国砚！”他忽然转过头，低声问，“给你的手榴弹带了么？”</p>
赵国砚无声地点点头，拍了拍西服上衣的口袋。</p>
江连横咧嘴笑道：“老爷子以前常说，想成事儿，就别惜身。咱是得低调，但要真是个局，咱该听响儿的时候，也得听响儿。”</p>
“道哥，你早说，我心里就有底了。”赵国砚立时轻松了不少，“那，等一会儿散场的时候，咱各顾各的，回头大和旅馆再碰？”</p>
……</p>
……</p>
凌晨三点，月垂西山，天未破晓，正是最黑的时候。</p>
达里尼俱乐部，早已从喧嚣中沉寂了下来，就连二层的赌场，都显得死气沉沉。</p>
象牙制成的白色小圆珠，在红黑相间的轮盘中跳来跳去，最终在黑色方格中停了下来，数字是八。</p>
江连横总算赢了一把。</p>
他玩儿得很小，且心思完全不在赌局上，独自坐在这里，只是为了杀时间，等着跟薛应清盘道。</p>
赌场里没有挂钟，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给荷官甩了两个筹码，旋即起身离开。</p>
三楼走廊格外静谧，地毯是淡淡的茶色。</p>
江连横整理了一下黑西装，检查检查傍身的盒子炮，还有两枚唬人用的手榴弹，随后慢悠悠地走到301号房间门口，用指关节扣了两下房门。</p>
“来了！”</p>
屋子里很快便传来了回应。</p>
江连横应声往后退了两步，想一想，又朝旁边挪了挪。</p>
“咔哒！”</p>
房门推开，薛应清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皱起眉头，探出脑袋，直到瞅见江连横时，才忍不住“噗嗤”一乐，笑道：“这小胆儿，还在线上跑呐！屋里没人，就我自己！”</p>
说着，她一把敞开房门，自己却转身回屋去了。</p>
江连横有点窘，挪蹭着脚步走到门前。</p>
达里尼俱乐部的客房很小，打眼一看，屋子里的确没人。</p>
薛应清穿着一件连衣的白色睡裙，薄如蝉翼，似是雾里看花，幸亏其下还有内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p>
即便如此，她的臂弯、肩颈和小腿，也足够令人浮想联翩、血脉喷张。</p>
“伱喝水不？我这有汽水儿！”</p>
薛应清在窗前的小桌上，用玻璃瓶给茶碗里倒了两杯汽水儿，看上去活像个居家待客的女主人。</p>
她卸了妆，眉目柔和了不少，面容也变得恬淡随和，仿佛是尖刀入鞘，不再那么锋芒毕露了。</p>
江连横反手把门锁上，明明嗓子都快冒烟儿了，却还是摇了摇头：“不渴。”</p>
“哎呀，没给你下药！你要不信，咱俩用一个杯，轮着喝？”</p>
薛应清转过头，似笑非笑，明明就是在故意挑逗。</p>
江连横还是摇头：“不了，这玩意儿不解渴。”</p>
“那你看看这个。”</p>
薛应清忽然提起裙摆，将裙角提过膝盖，直到大腿，才缓缓停下来，再抬头，调笑着问：“解渴了没？”</p>
江连横顿觉脖子粗了一圈儿，被领口勒得喘不过气来，呼哧呼哧地说：“还行，凑合。”</p>
“那你渴着吧！”薛应清立马掉下脸子，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喝起了汽水儿。</p>
江连横四下张望了一眼，却见床上的被褥整整齐齐，没有丝毫动过的痕迹，心下便知她并不住在这里。</p>
“哈——”薛应清撂下杯子，一脸满足地说，“真爽快，我就爱喝汽水儿。”</p>
“谁问你了？”江连横闻言，立刻反唇相讥，揶揄了一句。</p>
没想到，薛应清不仅不恼，反而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此举正中了她的下怀。</p>
“哈哈哈，嗳，可算找着机会埋汰我一句了吧？”她颇有些得意地说，“你们男人都这样，最受不了被女人抢了风头，一旦觉得在女人跟前儿丢了面子，就千方百计地想着争回来，只有这样，心里才能踏实。”</p>
江连横愕然，心中暗叹：这便是通晓了“燕”字门的女人。</p>
说她们危险，手段倒在其次，而是她们把男人的那点心思，全都琢磨透了。</p>
什么样的爷们儿得哄他，什么样的爷们儿得激他，“燕”字门的女人摸清了他们的秉性，再略施手段，就像在老牛跟前儿撒了泡尿，那老牛便死心塌地，任由驱使。</p>
薛应清拿住了江连横的脾气，可江连横却不认可薛应清的说法。</p>
“谁说的？”江连横反问，“我看你钓的蔡耘生就不这样，一口一个‘宝儿’，不是挺虚着你么！”</p>
“他？”薛应清冷笑一声，“他是个贱骨头。虽说是个贱骨头，但也照样有脾气。只不过人跟人不一样，你在乎的，他未必在乎，他在乎的，你未必在乎。”</p>
“他人呢？”</p>
“在隔壁屋呢！下了药，且醒不过来呢！”</p>
江连横暗自点头。</p>
要做“美人局”，先得保证“美人”的安全，这间房想必就是给那侍应生小顾准备的哨口。</p>
“这回，你可以说说，你们这局到底是什么意思了吧？”江连横问。</p>
这一次，薛应清难得没有插科打诨，终于将她这一伙人布下的局，清楚明白地和盘托出。</p>
俩人都是线上的合字，心里门清，很多事儿便无需掰开了、揉碎了细论，仅三言两语便交代清楚了。</p>
火点名叫蔡耘生，生于安东县，祖上是在旗的汉人，不是什么大官儿，因此当年未曾从龙入关。</p>
蔡家人不擅四书五经、八股科举，因此没过多久，便官途中落，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家人考功名不灵，但经商头脑却相当了得。</p>
安东地处辽东偏南，临江而立，同高丽国仅一水之隔，小东洋成事儿以前，这地方便是两国贸易往来的桥头重镇。蔡家人在此地立柜，东西跨两国，南北通三省，到了朝廷末年，已然成了当地巨富。</p>
其后，东洋并下高丽，万事鬼子优先，蔡家人的生意便因此而受到重创。</p>
起初，蔡家的老太爷在的时候，尚存骨气，坚决不跟小东洋合作。待到日俄战罢，安奉线的铁路，都归小东洋，高丽又成了鬼子的后花园，蔡家的生意想要维系，便不可能不跟小东洋打交道。等到老爷当家的时候，渐渐跟小东洋热乎起来，家里的生意便也枯树逢春，再添生机。</p>
薛应清这伙合字，从去年开始，就已经盯上了蔡家少爷蔡耘生。</p>
不过，这种世代经商之家，本身就算半个合字，虽然不属明暗八门之内，但也同在市井江湖之中。</p>
人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岂能不知人心险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