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风·大辩论</p>
冬日初雪。</p>
北大营新军兵临城下,巡防营旧军固守城门——奉天戒严。</p>
即便如此,咨议局召集各界代表开会的消息,仍旧在城内传得沸沸扬扬。</p>
人人都在观望。</p>
保皇与革命,两派首脑,头一次面对面,相视而谈。</p>
二十几人,一张桌,动动嘴,便要决定奉天乃至整个关外,是战是和,何去何从。</p>
两边都声称为了天下百姓,可与会者,尽皆非富即贵,竟无一个百姓。</p>
苏家作为奉天钱庄生意的代表,自然也在其中。</p>
会议开了一整天,便是吵了一整天……</p>
直至天光渐暗,众人才在一片惊呼声中草草散会,竟相冲出咨议局大楼。</p>
门口台阶上,新雪落了薄薄一层,只眨眼间的功夫,就被踩成一道道乌黑的雪泥。</p>
路面湿滑,代表们前拥后挤,惊慌失措,支开两条胳膊,倒腾着小碎步,趟水踏冰,尽显狼狈。</p>
偶尔有人摔倒,也顾不得疼,只管仓皇着爬起来,奔向停在街对面的各家马车。</p>
家家马车前头,都挂起灯笼,串儿铃声响,便在雪地上碾出无数蜿蜒扭曲的车辙,像烟花似的,沿着奉天城大街小巷,带着流言蜚语,四散开来。</p>
不用多说,今晚过后,咨议局方才发生的事儿,必定闹得满城皆知。</p>
苏文棋身穿棕色风衣,硬着一张脸,匆匆走出大楼,和其他人一样,钻进自家马车。</p>
老马喷了个鼻响,踏步朝城北走去。</p>
一路无话,到了广源钱庄城北分号,钱伯顺牵马来接。</p>
“少爷,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会开得咋样啊?”</p>
苏文棋不置可否,但从神情来看,却是不容乐观。</p>
“伯顺,去找老陈,让他带着新账本过来见我。”</p>
说完,他便闷不吭声地穿过院子,推开房门,走进客厅。</p>
屋子里和平常一样,炉火烧得正盛,凭借这点暖意,摆在四处的绿植盆栽,勉强还没败落。</p>
苏文棋捡起地上的炉钩子,挑起两块黑炭,拨进炉内,又添了两根柴,随后搬来一个马扎,坐在火堆旁边烤火搓手,静静等待。</p>
直到新炭燃烧起来,敲门声才终于响起。</p>
“进。”苏文棋说。</p>
老伙计陈忠抱着一摞新账,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低声说:“少爷,你要的账本。”</p>
苏文棋抬手接过账本,小臂长短,足有两指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p>
“全都拿来了?”</p>
“全都拿来了。”</p>
苏文棋默默点头,看了一会儿眼前的炉火,把心一横,忽地从账本上扯下几页,丢弃在新烧的木炭上。</p>
淡黄色的纸张落在炭火上,先是开了一团黑,随后便“呼”地燃烧起来,化成一缕青烟。</p>
陈忠猛地乱了方寸,忙问:“哎,少爷,你、你这是干啥呀?”</p>
苏文棋继续撕账去烧,淡淡地回道:“祸不及家人,没多少时间了,你赶紧去把老账补一补吧。”</p>
“少爷,是不是刚才开会——”</p>
苏文棋摆了摆手,不愿多谈。</p>
陈忠见状,心下会意,便只好答应一声,扭头出门,回柜上去了。</p>
苏文棋兀自焚烧账本,火势很旺,但倒映在眸子里,却显得有些黯淡。</p>
噼噼啪啪的声响,屋子里腾起白烟,呛鼻辣眼,记忆随之回溯……</p>
…………</p>
拨开眼前烟尘,咨议局会议室里,横亘着一张黑漆长桌,各界团体代表,连同当局大员,分列左右。</p>
首先浮在眼前的,是一张皱纹横生的老脸。</p>
须发皆白的赵总督,宦海多年,稳如泰山,眼神中自有几分老辣,左手边是手握旧军重兵的张老疙瘩,右手边则是智囊袁金铠。</p>
对面是两个年轻人,眼里有光,但稍显浮躁。</p>
魏天青一身戎装,举止干练;张龙则是西式装扮,戴副小眼镜,上唇蓄着一把大胡子。</p>
会场里的声音,渐渐真切起来。</p>
“砰!”</p>
张龙不过二十七八岁,年轻气盛,拍桌瞪眼,手掌下压着的,是“奉天国民保安会”的名单和宗旨。</p>
“赵总督,你这是什么意思?保安会要是像你这么整,干脆叫‘保皇会’得了!光复东北的事儿,在这宗旨上,你只字未提,那还谈什么?”</p>
党人们交头接耳,低声附和。</p>
赵总督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p>
“既然叫‘奉天国民保安会’,自然旨在‘保境安民’,至于什么光复不光复的,不是保安会的初衷。”</p>
“荒唐!”张龙朗声道,“保安会旨在呼应南国革命,你这样做,是倒行逆施!这名单上面,各个要职,全都给了你们自己,连各地分会会长,也由现任官员出任,那这保安会,还有什么意义?”</p>
“张龙先生,那依你的意思,应该怎么办?”赵总督明知故问。</p>
张龙就坡下驴:“很简单,各个要职,该由我们党人出任!至少,也应该平分掌权!”</p>
赵总督抬起眼皮,笑了笑,问:“原来如此。那敢问张先生,时至今日,可曾管理过一府、一县、哪怕是一个村子?可有任何为官经验?”</p>
张龙愣住:“这……这倒没有。”</p>
保皇派低声讪笑。</p>
赵总督却忽然严肃起来,语调拔高了不少。</p>
“没有?我猜也是没有!张龙,老夫从政数十年,每到一处,必开新政,兴办实业,时至今日,也不敢说治理有术。以你的资历,凭什么要求身居要职,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能把奉天治理好?”</p>
一番话,有理有据,就连党人那边,也不禁汗颜。</p>
张龙被噎得够呛,气势上仍然不服:“你们倒是有经验,也不看看,把这国家治理成了什么样子!丧权辱国的条约,签了多少?”</p>
言罢,党人又群情激奋起来。</p>
赵总督没法否认,却懂得避重就轻,反客为主。</p>
“列强环伺,朝廷用兵不利,条约丧权,也是属实。可老夫倒想问一句,你们要是成功了,这些条约,你们是认,还是不认?”</p>
刚刚起势的党人,瞬间又没了气焰。</p>
没办法,条约,该认还是要认,否则列强必定出兵干预,维护清廷。</p>
张龙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跟左右商量了几句,方才惊醒过来。</p>
“赵总督,你们不要混淆是非!这些条约,归根结底,是清廷弄出来的烂摊子,罪不在我们!眼下要救国,必须推翻皇权,以新思想,建立民——”</p>
“新思想?”</p>
赵总督冷笑一声,从手边拿起一份报纸,在桌面上摊开,用手指敲了敲。</p>
“你们这些逆党,除了朝廷编练的新军以外,都是些什么人?自己看看!三教九流,江湖帮派,南国谋乱,这些地痞流氓,都进了衙门里作威作福,你们指望他们救国?他们懂什么新思想?只会坑蒙拐骗,鱼肉百姓!”</p>
这话又是不争的事实。</p>
南国光复,哥佬、三合、青、白、洪尽皆出力,仗着些许功勋,原本只能在暗地里活动,如今却堂而皇之、招摇过市,甚至许多地方,上自都督、下至微职、以及军队大小官职,无一不是江湖帮派。</p>
<div class="contentadv"> 立公口、开山堂,称兄道弟,嚣张跋扈。</p>
历朝历代,江湖帮派,何曾有过这么风光的时候,甚至要改堂口,入仕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