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兵凄厉的叫声并没有唤醒绝大多数人,这毕竟是一个三千多人大的军营,只要每个人走路的时候多发出一点摩擦声,多说两句话,就足以将他的声音淹没。
直到凄厉的军号声响起,直到大地的震动再也无法掩饰,就连军帐的帘门都跟着抖动起来,兵士们才如梦方醒。
但正如奥托早先就预料到的一样,天命的部队中军官比例太低,他在明人的书上看到,明军最小的编制是五人小队,每一层级的军官指挥人数都在二、五之间变换,而天命的扁平化指挥结构导致一個军官要指挥十来个单位,最底层的军士甚至要直接指挥二三十名士兵,仓促之间很难集合应对。
但奥托只是被这支准备支援前线的步兵团顺路护送的阿波卡利斯家族小少爷而已,并无任何军职,当然,就算要管,现在也来不及了。
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紧紧攥着存放着那小木盒的包,小跑着来到距离最近的一面寨墙。
寨墙外大约百码便是他们白天行军时顺着走的河流,先前那一队打水的兵士一个个抛下水桶,拼命向营寨奔逃,十余骑明军就在后面不远不近地缀着,寨内的士兵不敢开营门,只能任由在外的士兵一边咒骂一边死命撞击营门。
就这样大概僵持了一分钟,明人的骑兵等得不耐烦了,冲上来先是射出一波羽箭,而后用挂在马鞍上的绳索,套住了几个在箭羽下幸存的倒霉蛋,一夹马腹,拖着这几人扬长而去。
奥托站在寨墙上,面不改色地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开胃菜而已。
方才那种程度的地面震动,好似万马齐奔,明人绝不至于只有这么十几骑。
而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有些明悟了——
卡莲在寄给他的信件中曾经以一个战士的角度评价过明军的作战方式:
“明人的作战方式与我们极为不同,他们极其仰仗骑着马匹的侦察兵,这些人往往能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时候混入战线后方,所以我们的兵力调动在他们眼中一清二楚,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被动挨打。
“这些侦察兵能深入我们战线后几十个罗里,为他们穿插进来的骑兵指引方向,袭扰我们的补给线,甚至是援军,以至于有两个团的援军还没到前线就已经减员过半,不得不缩编为一个团了。”
奥托明白了,昨日傍晚出现的明骑就是卡莲口中的“侦察兵”,他们先是找到了天命部队的方位,而后以四十余骑的兵力冲击三千人的队伍也并非是无脑的莽撞行为,而是为了试探这支天命援兵的战斗力。
显然,他们的侦擦取得了满意的结果,现在他们带着大队的明人骑兵,仅用一个晚上就急行军赶到了这里。
不过,奥托心中还不算太惊慌,他现在得感谢,所有的士兵都要感谢那该死的马克休斯团长,他昨晚以前所未有的强硬姿态逼迫士兵劳动到后半夜,就是为了扎下这薄薄的一层木制寨墙,显然他在心中早已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性。
只要有了这层简单的寨墙,不擅长攻坚的骑兵就拿他们没办法,以营内的食物和水,撑一两天应该可以做到,而大量明军骑兵在天命战线后聚集,也一定会被察觉,他们只需要在营内坚持到援兵到来就行。
坚定地点了点头,又轻轻拍了拍背包中的小木盒,确认其存在完好后,奥托大步走向了东面的寨墙,他看见马克休斯团长的旗帜就在那边。
三千人的营寨说大也不大,周长有没有一个罗里(约一千五百米)还不好说,奥托沿着寨墙快步奔跑,只花了两分钟就找到了马克休斯团长。
“奥托少爷?”
看到这位高贵的少爷并未缩在自己的帐篷里,而是跑到最危险的第一线来,神色也异常地沉着冷静,马克休斯不可思议地瞪大了自己的独眼——
这还是那个以软弱无能被人熟知的少爷?
但此刻他也顾不上这么多了,他见奥托对他点了点头,本能地也点头回应,而后才后知后觉地右手贴胸,躬身行了个礼。
奥托默不作声地站到他身旁,往寨墙外一看,眉头很快皱了起来。
寨墙外大约一千码的地方,隐约能看到一队队明人骑兵高举着战旗往返奔驰,他们大概是在马身后拖了树枝,奔驰之间扬起大片的尘土,再加上朝阳将出未出时的那一点光亮,将整片天空都熏成了焦黄色。
“他们在做什么?”
奥托好奇道。
“东面、北面、西面也都是这样。”
马克休斯瞥了他一眼,若是在以往,他肯定不屑解释,但与奥托接触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倒觉得这个家伙没有阿波卡利斯家族的其他人那么讨厌,有些时候,他的行为举止反倒更像一个卡斯兰娜,只不过在卡斯兰娜的不拘一格中又多了一分阿波卡利斯的矜持罢了。
“他们在遮蔽战场视线,让我们无法判断他们的兵力和进攻方向,听说在两百多年前,这也是蒙兀人最常用的战法。”
“那……他们在等什么?为什么现在还不展开进攻?”
“他们在等日出。”
马克休斯看了眼焦黄的天际,仿佛看透了明人的一切部署。
“草原上的日出格外刺眼,如果我是明人的指挥官,太阳这么好的助攻一定不会不考虑到。”
奥托恍然大悟,怪不得马克休斯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东边的寨墙。
对于明人来说,大致可以选择的进攻方向无非东南西北,南边寨墙距离河流只有百码,几乎没有列阵的空间,明人的指挥官也不是傻子,不会将骑兵拥挤在河滩边上。
甚至于,之前那队骑兵离开后,奥托再也没有在南边看见明人的旗帜——围三缺一,奥托知道这个词。
而在其余三个方向,从西进攻就要面对刺眼的朝阳,从北进攻中规中矩,而如果从东边进攻,被朝阳照得睁不开眼的,就是天命的军队了。
“火绳枪连队上寨墙,长矛手连队推倒军帐,直接在营内列方阵!让第一、第二、第三连队全部到我这边来,直接在寨墙后面列阵!快!”
马克休斯很快做出了应对,凭借多年作战的经验,他对明军即将从东边发起进攻深信不疑,他当机立断,将胸甲装备率最高,也是服役时间最长的三个长矛手连队调往这个方向。
但……这些人列阵的速度他也很清楚,在如此慌乱的情况下,列阵需要耗费的时间只会多不会少,况且还要先一步推倒所有营帐。
好在,寨墙应该能为步兵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马克休斯满意地拍了拍木制寨墙,组成这些寨墙的木头并不粗大,毕竟是临时赶制的产物,直径大概与一个苹果相当,但这足够在明人的箭雨下保护火绳枪手了。
看着火绳枪连队先一步站上了寨墙,奥托与马克休斯齐齐长舒了一口气。明军骑兵远道而来,应该携带不了火炮,人数也不会太多,不然根本不用遮蔽战场,直接全军一拥而上就好。
只要寨墙、只要火绳枪连队能坚持一个小时,哪怕是半个小时,都足够了!
奥托看了眼身侧,火绳枪手已经点燃了火绳,并手脚颤抖着装填上了第一发弹药。
尽管紧张异常,但还是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呵欠,继而整个连队都变得睡眼惺忪,呵欠连天——仔细算一算,从立完营寨到现在,甚至还不到五个小时……想到这里,奥托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他们还有四门蛇炮,分别布置在了营寨的四角,四角如最普通的棱堡一样向外伸出,不过因为是赶工的产品,伸出的距离并未如棱堡那样经历过缜密的计算,不过聊胜于无。
而天命的炮兵,也成为了这场战斗中第一个开火的部队。
尽管最近的火炮距离奥托都有百码以上,但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还是将他吓了一跳,整个寨墙突然震动了一下,仿佛下一刻就会散架。
而后两个黑球在半空中划过肉眼可见的弧线,一枚砸在了五百码外的平地上,另一枚也砸在差不多远的距离上,而后两个黑球借着惯性再次弹起,重重砸入明军骑兵扬起的烟尘中。
奥托并未听到人与马的哀鸣,想到明军骑兵的松散队形,这样的火力密度想要击中他们,确实太过于困难了。
大约十分钟后,第二轮炮声响起,与之前一样没有命中目标。
而就在这时,在东方被黄烟熏得模糊不清的地平线上,一束刺眼的亮光毫无征兆地撕开一切,笔直地照射进来。
“要来了!”
马克休斯激动地喊了一声。
事实证明,他的一切战术预判都是正确的,仅仅在日出后的几个呼吸内,便有上百骑明军以极其松散的队形从烟尘中冲了出来。
“他们想骑马攻击营寨?”
奥托愣了愣,很快从心中划掉了这个选项,因为随着明骑冲进五百码内,他逐渐看清了这些骑兵与先前的明人骑兵的区别——
他们每人骑一匹马,身侧还牵着一匹体型较小的马,马上驮的东西看不清楚,但不用想也知道是攻城工具。
两门蛇炮还在缓慢地散热与装填,明军就这么毫无阻碍地迫近到寨墙外两百码内的地方。
寨墙上的火绳枪手劈里啪啦打出一阵自由射击,但且不说那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的朝阳,就是正常情况下,习惯了在两根长矛的距离上开火的天命火绳枪手在上百码的距离也毫无精准度可言。
明军骑兵迅速下马,一切动作都快到如同操典中一般,他们三四人一组,只用了半分钟时间就把驮马上的东西卸了下来,而这个时间,火绳枪手还未完成一轮装填,战场上竟陷入了短暂的寂静无声。
至于他们卸下来的东西……
奥托微不可察地向后退了半步,确认自己能在第一时间跳下寨墙逃跑。木板“吱呀”的声音格外刺耳,马克休斯僵硬地转过头,看见奥托的动作后,也没有说什么。
“十门后装鹰炮(1)、二十多门……这是什么东西啊!”
后装鹰炮被固定在一个四脚弧形炮架上,正好直接从马背上搬下来,直接就可以装填使用。
而更奇怪的是另一种轻型火炮(2),就是一个人手臂长的铁桶,加了数道铁箍,甚至连炮架都没有,明军直接用一块小圆木垫在了炮身下,调整好了射角(3)。
当火绳枪手打出第二轮毫无意义的射击时,明军的三十多门火炮已全部装填完毕,炮手向后退了退,在口令下动作一致地用火绳点燃了炮尾处的速燃引线……
顷刻间,珠炮涌动,硝烟聚拢成厚重的“云海”。
数百枚霰弹编织成的雨丝先到一步,将寨墙打得木屑横飞的同时,那一片火绳枪手的队列也一下子稀疏起来。
而活着的人并不能称作“幸运儿”,因为在下一刻,三十多枚鹅卵大小的炮子几乎同时击中了那一端寨墙。
薄薄的寨墙瞬间倒塌,露出寨墙后刚刚列好第一排的长枪手。剧烈的震动也让许多鸟铳手站不住脚,向后跌去,甚至还有个倒霉蛋身体直接穿在了长矛上。
而奥托的运气不错,只是屁股摔的有点疼。
他连忙爬了起来,将背包抱在身前,慌张地摸索了一下,确认那木盒没事后,悬着的心渐渐放了回去。
而后,他默默向后退了一步——显然,寨墙并不安全了,他奥托·阿波卡利斯不能死在这里,不该死在这里。